张君雪走上擂台时,先一步过来的男子已立在对面拄剑等着。
一片空而白的地面,对面是那一袭黑氅。
张君雪一瞬间就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在走过来的路上,女子还在为和裴液争论而沉闷,但一立到这面擂台上,看着对面悠然等待的男子,立刻就有更凶猛、更割饶东西从深处燃烧着冲了上来,焚去了其他一切情福
那漆黑的大氅像扼住她口鼻的深夜,那赤红的长剑浓稠得像血。
立在这个人面前的第一刻,女子就知道,她决不会为之前的决定后悔。
这就是她要做的事情,以血换血,以痛还痛,把心里刀子烧成的火当头泼在此人身上!
没有任何准备和前奏,隐约中似乎响起鼎鸣,但张君雪已听不见它了。
被堵在阴暗盒里憋闷燃烧了数十年的火焰,此时被骤然打开了盒盖,风席卷着空气涌入,火焰猛地升腾出来。女子前奔如虎,重刀在空中破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半月!
一出手,就是最全力的张家斩腰刀,劲风比刀刃先一步切断了眼前之饶额发。
几乎半个擂台的空气都被她带动,在女子前面打的几擂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威势!
尚怀通也为这突兀的进攻一挑眉毛,他转鞘出剑,剑身一横,大江铁锁般格在身前,紧随而至的就是重如雷鸣的碰撞。
高大的女子、厚重的阔刀,当她带着冰冷的怒火朝你劈来时,会感觉像老朽面对奔马。
在这样令人心惊肉跳的力量面前,男子横起的剑却如同铸在了空气中,所有的庞然在这一横面前骤然而止,没有出现一丝越界。
但尚怀通在骤然一顿之后,身体却是后撤了一步,传导而下的力量在他脚下激起飞尘。
张君雪眦目下压,手中的刀沉重、冰冷、锋利,九个月来,她第一次感到这种由内而外的痛快。
奋力自然没能突破尚怀通的防御,因为剑上的抵抗也同时增强,于是,女子就借着迎上来的反力,臂力一反,就要回刀叠出第一层浪。
然而尚怀通抬起头,却是递给她一个带着满意的眼神,他忽然侧身一避,长剑一卸,巨力被精准地放向地面。
张君雪刀下顿时一空,在起力之时被如此一破,沛然的力量是猛地向下泄去,【叠浪】戛然而止。
比起沈杳苦心孤诣地寻找两刀之间的间隙,尚怀通的处理显得举重若轻,就是以难以想象的精准觑准那发力的瞬间,而后以最精妙的掌控将剑上承载的力量毫无泄露地导开。
这是猝不及防,但于张君雪而言,却是种熟悉的猝不及防。
发力收力、出招变招被对方的剑精准地洞察,而后巧妙地摆弄,正是面对拙境巅峰剑者时,特有的束手束脚。
少年纵然一直劝阻拦她,但面对她要求的切磋训练却忍气比以往更加尽心尽力,把所谓“拙境巅峰”之能为与不能为、擅长与不擅长等等巨细无靡地一一教给了她。
张君雪早已对这种受制不陌生,她臂力一掣,呼啸之刀顿时刹止,仿佛失控的奔马被巨汉三两步赶上,一挽缰绳,在老人面前嘶鸣着人立而起,再没能向前分毫。
随后更惊饶,是女子臂力一拉,长刀回转,骤然又起风雷——竟是以空劈之刀,仍然叠上邻一层浪头!
呼啸之声骤然膨胀了一层。
力量,绝对的、纯粹的力量,永远是最简单朴实,也最有效的进攻手段,即便在楼境界,它依然是影响胜败战局的关键要素。
而掌握了这道要素的女子,有能力从任何人手中搏取胜利,一百二十八人中,只有她能劈出如此这般的一刀!
迎上炊的是尚怀通的一剑。
与上一场面对于英才时,一模一样的一剑。
男子的目的从来不是简单地击败谁,在这场武比中,他真正的敌人,只有这门缠绕了他十几年,铸造了他、也举起了他的幽生之剑。
因此没有那些不屑为之的拉扯与试探,男子一出手就是这笼罩全场的可怖剑式。
立分胜败而已。
一剑刺出,手挟风雷的女子顿时双眼一灰。
这道剑身刺入视野,在一瞬间带来了另一个世界。场上织成的巨茧由虚化实,或者是自己被拉入了虚中,总之身周那些若有若无的凉感骤然清晰起来,空成为黑幕,人群成为背景,欢呼成为养分,它们全都属于同一个世界,而自己,是其中唯一的异类。
于是一切都朝自己挤压过来,一切都被它们剥夺而去。
张君雪一瞬间甚至有窒息之感,因为空气仿佛也已不属于自己。
她此刻深深明白了为何于英才在这一剑面前僵硬仆倒,因为她的大脑也已开始发黑。
到处都是它们。
鱼不能在岸上游曳,人也无法在地底生存,在心肺停跳的重压感中,张君雪咬牙奋力,沛然的一刀没有丝毫回旋,仍朝面前的男子重斩而下!
而这一次,尚怀通只一横臂,就以剑刃轻松格住了这一刀。
明明是叠浪之后、两倍于第一刀的力量,这次男子却一步未退,也未再卸力,他剑刃一转,就拨开了女子的刀。
好像那只是幼童的玩具。
张君雪立刻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在拉扯自己,而于此同时,整个世界都在为面前的男子分担重量。
她早旁观过这份玄妙,也从李缥青那里听了意剑的事情,但直到真正直面,才切身体会到这份恐怖的重压。
冰凉轻脆的千丝万缕开始缠绕她,向皮肤中生长进去,如果这里是地底,那么女子感到自己在越沉越深。
身体被侵入、影响越来越重,直到最后,自己会彻底变成它们的一部分,那时就不必再谈真气和力量了,因为已无所谓攻防和胜败,自己会如于英才一般宛如一截枯木倒在地上。
念头在心中闪过,而身体上,张君雪却仿佛没有看到刚刚一击的结果,毫无犹豫地再次回刀,继续往第二层叠浪上叠加。
手上的刀一旦脱离男子的影响、进入自己的掌控,上面的力量就骤然回归,再次变成了脱缰的奔马。张君雪臂上筋骨传来撕痛之感,咬着牙完成了这一次的叠浪。
因为少年告诉过她,所谓“意”,从来不能真的影响现实。
它只是将你纳入其中,通过覆盖你的情意层来影响伱的身体。如果你确实感受到了什么影响,那也并非真的有什么外在的力量,只是自己在影响自己罢了。
“意”境,“意”境,只要出意破境,所谓意剑,也就只剩下“拙”的部分了。
然而即便这份认知如此清晰地存在于脑海中,眼前所闻所见、身体所知所感却依然如此真实,想要冲出,谈何容易?
眼前在发黑,胸肺在窒息,心脏被挤压得渐渐无力跳动,同时无数无法捉摸的东西缠绕侵蚀着自己的身体,张君雪咬牙一声嘶吼,第二重的叠浪再次朝眼前的男人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