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齐姑娘?”
裴液分明记得给自己判的是无期监禁,如今就这样把自己带走,仙人台怎么补这处漏洞?
齐昭华却没有回答,只是含笑拍了拍手,一位侍者捧了一盆泛着光泽的水走了出来。
“先把脸洗回去吧。”齐昭华微笑道。
“什么?”
裴液茫然低头,这次整个人是真的怔住了。
盆中水面如镜,在车架上都丝毫没有波纹,里面正映出蓬头散发之人的面容。
唇薄鼻挺,脸部颇有棱角,眉毛和眼角斜向上挑,显得十分锋利,是冷而飞扬的一张脸。
这不是他的脸,他见过这张脸。
三司之中,名叫弘文的年轻人收敛起这份来自仙人台的案卷,要按寺丞大人的吩咐整理归档。
他其实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但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遍这个开头。
这两天接手的这个案子变动实在太快,一开始说要从仙人台手里抢人就已令他感到太过刺激,更没想到短短一晚事机剧变,极快又极迅速地落定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他只能看到明面上的变动,一切都是合理合规的,连意外都找不出不是意外的地方但背后那激烈交手的血腥气已经扑鼻而来了。
弘文自认在宦海中是嗅觉敏锐的,只是十有八九的东西根本不会向他展露,所以也只能惊讶船底黑了一下,却不知有什么庞然的东西游了过去。
他津津有味儿地再次低头,笔迹很清晰也很沉稳,是他们这种文书一等一的榜样。
“姓名:孟离。
出身:孤儿。
师承:湖山剑门。
其人天赋颖异,多年前就已结识吞日会【寒士】向鸣镐。
二十七年前影面司马被门派驱逐,归来时毁去掌门一脉,孟离与这位师叔深仇难解,借吞日会之力参与追索,于博望失手被擒。
后随影面司马辗转崆峒与少陇府城,于玉剑台上假扮裴液完成刺杀。
再次向贵衙重申:于动机论,此案为师侄杀师叔,属江湖之事;于案情论,其人尚牵涉欢死楼与吞日会两方,不容有失!
一概证据与细节附录于下,欢死楼流毒未解、吞日会由来危重,仙人台亟需此人,请三司阅毕之后,即刻配合我台转调案犯!”
孟离。
这是孟离的脸。
忽然仿佛有什么牵动,裴液怔然偏过头,只见对面马车里、漆黑的牢笼中,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已从虚无中浮现而出,坐在了那里。
赤足、散发、单衣、禁锢齐全,全然相同,连重伤未愈的微白脸色都如出一辙。
但他是这张脸真正的主人。
他们曾经短暂地见面和交谈,在崆峒的群峰之间,两人为了杀死同一个人竭尽全力,如果有机会,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互托生死。
如今这位年轻人安静地看着他,忽然郑重而认真地启了下唇。
裴液辨认出那个唇形,那是“多谢”。
下一刻那牢笼就重新落死了,和这位年轻人的相见总是短暂突兀,两架马车在这寂静的小巷中短暂并行了几息,又互不干扰地奔向了自己原本的方向。
车马粼粼行着,裴液用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在这盆中一洗,只感到一些灵妙的玄气钻入了自己的筋骨,面容是最先恢复了原貌,身体的筋骨则以一种更缓慢的方式在慢慢变动。
盯着这张自己的脸裴液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就这样恢复自由了,虽然真气环还得等术士来解,但此时至少在侍者帮助下卸下了脚镣,向后倚在靠背上。
他忽然发现不知从多久以前,自己的心神和身体都已习惯了紧绷,此时感到久违的、无比的轻松,仿佛已是太遥远的身体状态。
裴液怔然安静了一会儿,齐昭华也分毫没有打扰他,慢慢斟着一壶小茶。
良久他微哑道:“齐姑娘,是你把我救出来的吗?”
齐昭华笑:“裴少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
裴液其实略一动脑也想得明白,女子不过比自己早来一月,打通仙人台这样的关节几乎不可能,何况自己这种案子,恐怕要上达到难以想象的高度。
只看一夜来的变动,只看这重狱之中的设计、三司眼皮底下的金蝉脱壳,其中涉及的人物、关节、权力就难以胜数,偏偏调动起来却如此精密流畅,一夜之间各方就完成了配合,实在太有举重若轻之感。
可这道将他从死牢取出的,如此深入、庞大的权力又是来自什么地方呢?
“只是没想到这样巧。”齐昭华微笑道,“我倚仗的神京靠山,竟然也是裴少侠的乘荫大树,以后共事,还请多多担待了。”
裴液怔了一下,他对“靠山”两个字还算敏感,他从未和神京产生过什么联系,若说真有这么一个靠山的话那只有越爷爷曾托付给他的那几句话了。
在知道被遣送神京之后,他其实没有太期待这个全然陌生的“修文馆”的。他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遑论他还没去拜谒过那位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