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刚刚回过神来,没料到当头听得这样一句夸赞,有些赧然笑道:“比您还优秀吗?”
“哈哈哈哈。”隋再华仰头大笑,“比我优秀多了。”
总觉躺着不敬,裴液勉力撑起身来靠在床头,看着老人新换的衣服:“隋大人刚刚去追缉余凶了?”
“是,把你们送回来后,我们就立刻去了金玉斋。”
“金玉斋?”
“无大人猜测那是欢死楼的后路,在那里留了扣子——其实当时我没拦住司马应当也不要紧,那阵式的终点多半还是金玉斋附近。”
“那成果如何。”
“卓有成效。”隋再华道,“确实几乎整个少陇的欢死楼埋子都在那个时间点往金玉斋和寅城递去了力量,堪称一网打尽。”
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年道:“但没有‘影面司马’。”
“”
裴液望着老人,等着他的下一句转折,但没有了,就此一句陈述。
“我们没有找到他的痕迹,也没有从司马身上找到【西庭心】。”隋再华道,“我们想是他带着【西庭心】离开了——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走得更早。”
“”
隋再华看着沉默的少年:“很难接受?”
裴液抿唇面无表情地望着檐下,良久,才低下头,微笑了下:“还好。我前些天很魔怔,但现在我们活着回来了,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仇恨不会比活着的人更加重要。”
他又低了下眸:“反正来日方长”
“我们会继续想办法追的。”隋再华望着他,“你也可以回想回想,找找他的去向。”
“嗯。”裴液深吸口气,想起老人刚刚的话,转过话题,“隋大人刚刚说什么【白龙丹】、【银玉织命】,那得要多少钱?”
“多少钱自有衙门给你出,还能叫你背一身债不成。”隋再华笑,“裴少侠还是想想自己的大好前程吧。”
“什么?”
“‘什么’?”隋再华轻笑重复一声,转头看着他,“裴少侠没想过自己若活过来,会有什么等着你吗?”
“”
隋再华为他一一历数道:“裴液,从夺得博望秋魁开始,你先在相州单剑诛杀了欢死楼‘张郃’、‘郭淮’并戏鬼戏客四人,又与李缥青撞穿了整个衣家,这份功绩,仙人台刚刚议定下来应授予的奖格;而后,正因你在博望雨夜及时赶回,才令‘影面司马’抱憾而去;来到崆峒之后,在我和无大人未抵达之前,这里全仗你一人支撑,伱破开了张梅卿、季枫的疑案,揭明了‘妖剑’的模样,又在后崖将席天机、江以通斩杀,直接牵扯出了萧庭树的身份;再往后,你一人一剑和‘影面司马’几回险死还生地搏斗,令他重伤离场,为其他地方牵扯出许多的空间。”
他顿了一下:“更不必说后面了。”
“你破开【镜龙剑海】救出明绮天,令纪长云也不得不暴露;而后在大崆峒之中,无人倚仗之下,你一人击败了司马、衣端止两位谒阙,直接挫败了欢死楼的谋划。”隋再华微笑望着他,“这样一件牵动整个少陇的大案,在你手下结束,崆峒、云琅山、府衙、仙人台,现在都有无数殊荣等你去领——裴少侠,你知道什么是‘青云直上’吗?”
裴液一时哑然,但胸中又同时有血沸起,好半天才道:“这隋大人,你说的全成我一個人的功劳了你,还有无大人尤其,我是倚仗明姑娘的斩心琉璃才”
“自然,欢死楼远比你想象中要可怖。”黑衣苍辫的背影望着雨帘,轻声道,“这是我们所有人竭尽努力才剜去的毒疮,但少了你一定不行,不是吗?”
“少了您也不行。”
隋再华又哈哈大笑:“当然,少了我也一定不行。”
掀翻欢死楼和崆峒媾和出的这个庞然大物,最大的功绩确实正落在这一老一少身上。
裴液也一笑,轻松了些,把两只胳膊搭在腿上:“隋大人心情好像不错。”
隋再华沉默良久,才轻轻一叹:“二十年旧恨,一朝血洗自然畅快。”
“隋大人是怎么发现纪长云有问题的?”
“我没有调查纪长云,我查的是柏天衢。”
“柏天衢?”
“柏天衢早就知道欢死楼是要对《剑韬》动手,不是吗?”
裴液点点头,他记得这一节,柏天衢把这件事告诉了掌握山阵的迟鉴宗,迟鉴宗不同意,才被他们杀害。
但
“但这就是崆峒勾结欢死楼的最大证据。”隋再华道,“如果柏天衢就在欢死楼构建的剑阵中闭关,那么当明绮天遇害时,人们凭什么相信崆峒不知情呢?”
“”
“柏天衢和纪长云不会真正决裂。”隋再华轻轻一叹,“和萧庭树不一样,柏天衢是纪长云真正从小抚养、情同父子的徒弟。”
裴液怔:“可他们当时确实为了剑藏争夺掌门之位”
“当然,亲如父子的师徒也会有不能调和的分歧。”隋再华轻声道,望着雨帘沉默一下,“大吵大闹、互不退让、摔门而出然后两个人躺在床上各自难受,都是常有的事。”
他安静片刻,忽然含笑看了裴液一眼:“你有这样的经历吗?”
裴液怔,自家老人当然也倔,可倒是很难大吵大闹和摔门而出
隋再华收回目光,笑道:“没有,那也是一种幸运——不过,很多时候他们还是不会真正‘决裂’的。”
“其实你细看就知道,他们争夺掌门之位,都是为了贯彻自己的剑藏之路,互相认为对方是错的,却并非为了争权夺利。”隋再华倚着床榻,“掌门之位只是他们斗争的工具,谁也没真的把它看在眼里。”
“所以当发现对方才是正确的时候他们立刻就能重归于好。”隋再华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悚然而惊:“所以”
“所以,柏天衢是自愿去死,并且无条件相信纪长云会贯彻他们共同的理念。”隋再华转回头,“所以,纪长云才那么容易冲动失控——十年来,他一直没有摆正自己的心境,他接受不了爱徒的死什么都没有换来。”
“是这样”
裴液沉默片刻,低着头,忽然看见老人放在床边的遗剑,回过神来:“对了隋大人,这柄剑是不是太贵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