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人是杀不完的。”
陆沉不是很想过于深入地探讨这个话题,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透的事情,于是言简意赅地说道:“就算我能杀得血流成河,最后他们也会借尸还魂死灰复燃,或许实力不及以前,但终究无法根除。”
王安面露敬佩之色,即便他和翟林王氏某种意义上也属于陆沉口中的百足之虫,但他非常欣赏陆沉思考问题的成熟和透彻。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就大业,光靠杀戮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众叛亲离。
“国公所言甚是,然则当下最紧要的问题在于,即便国公一再退让,他们是否愿意到此为止?”
王安眼中透出几分锐利,徐徐道:“今日冒然登门,盖因这些天我左思右想辗转反侧,心中委实难安。翟林王氏虽重归大齐治下,仍想有朝一日再临故土,再者如今王家的命运必然依托在国公身上,因此我无法继续坐视。在我看来,或许天子将要祭出的那一招是他对国公最后的试探,但这绝对不是朝争的终结。”
陆沉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问道:“叔父为何会有此念?”
“去年初秋,天子忽然召我入宫,原来是要我向你转达恩赏事宜。”
王安摇头笑了笑,继而道:“天子这般姿态确实有些拿得起放不下,不过从我当时的观感来看,天子对你确有几分真挚的愧疚。那时候我觉得君臣之争或许能够控制在一个稳妥的范围内,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今年你入京后,天子种种所为与去年的心态大不相同,这是让我非常疑惑的变故。”
“叔父是说,去年景军败退之后,天子因为仓促北伐心生愧疚,想要与我缓和关系?”
陆沉双眼微眯,心中快速思索。
王安点头道:“无论出于愧疚还是他意识到你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我看来他确实想这么做。”
他不光是翟林王氏的家主,还是曾经伪燕的宰相,更在庆聿恭的眼皮子底下重创河洛权贵势力然后逃出生天,这样的人不是没有能力,相反陆沉顾忌他的能力和王家的底蕴,才有意压制和平衡。
此刻他给出明确的判断,陆沉又怎会轻视?
稍作思忖过后,陆沉缓缓道:“叔父说的对,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入京之前,我并未和天子发生过冲突,按理来说他应该维持徐徐图之的想法,而非这般急躁。如是观之,应该是有人不断在他耳边进献谗言,让他对局势产生误判,从而非要逼我让步。”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王安自嘲一笑,然后恳切地说道:“国公千万不能小觑门阀的底蕴,尤其是江南这些世族掌控过军权,他们必然会养成一些狠厉的习惯。话说回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很清楚所谓世家门阀在面对真正的威胁时,一定会想方设法抱团取暖,同时在暗中筹谋算计,用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达成目的。”
这番话毫无疑问对陆沉极有裨益。
先前在锦麟县的李氏祖宅,李道彦也曾对陆沉说过一些话,但是因为老人家自身立场的缘故,他不可能说得太过直白透彻。
陆沉对此可以理解,若要强求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抛开家国,一心一意只为陆沉考虑,且不说这样的想法是否自私,关键是没有任何可能。
但是王安不同,他拥有同样高远的眼界和丰富的阅历,同时又和陆沉处在相同的立场上,所以他可以深入浅出、毫不藏私地向陆沉分说其中利害。
王安望着陷入沉思中的陆沉,继续说道:“如今的天下大局和前两年又有不同。先帝在时,即便国公领兵取得雍丘大捷,景国的兵力仍旧比我朝强大,边军将士的地位水涨船高乃是正理。但是去年那场大战,让很多人产生错误的认识,即便韩忠杰酿成考城大败,待国公重掌大军之后,景军似乎表现得不堪一击。”
他顿了一顿,神情复杂地说道:“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很多人以为攻守之势逆转,即便没有国公坐镇,大齐军队依旧可以击败景军。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军无法取胜,至少也能守住沿江防线,而这就是江南门阀想要达到的效果!”
陆沉目光微凝,沉声道:“终究还是北伐之争。”
“没错。”
王安冷静地分析道:“姑且抛开国公是否有不臣之心的问题,即便所有人都相信国公始终忠于大齐,但是等到你领兵收复旧都,届时江南门阀如何自处?都城一旦搬回河洛,那里就会是大齐的中心,世间人才和财富都会蜂拥而至。就算永嘉能够成为陪都,局势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国公,有句话叫做故土难离啊。”
陆沉点头道:“江南门阀在这里经营了上百年,又借着朝廷南渡的机会一跃而起,短短二十年就积累难以计数的财富。北伐耗费甚巨是一方面,将来京城北归河洛,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无法继续把持朝堂大权。”
“从天子的心态转变就能看出来,有一股庞大的势力在暗中影响天子,只为进一步离间你和天子的关系。天子想要让韩忠杰起复,李适之便放弃唾手可得的右相之位,丁会则心甘情愿跑去定州承受你的威压,他们这样做显然是要利用你不会松口退让的机会,让你和天子斗得不可开交。虽然荣国公帮你挡了一次,接下来天子让你将家眷留在京城,没人可以再帮你挡下。”
王安神情凝重,低声道:“但这会是最后一步吗?即便你主动退让,天子见好就收,那些人会就此罢手?”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气,听着王安条理清晰的陈述,他心中的一些疑惑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