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姜晦却摇头道:“不,我改主意了。”
钱让奇道:“这是为何?”
姜晦看了一眼桌上那张纸,低沉却又坚定地说道:“其实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这封奏章的内容大规模传开,背后多半和郡公有关。这次郡公力挽狂澜功勋卓著,名望一时无两,根本不需要这种手段来扬名。他之所以这样做,我猜是因为朝中仍然有人要对付他,或许是指责他在北伐之初不肯出力,所以他必须要让世人知晓当初的真相。”
钱让点头道:“此言有理,不过这和你改变主意有何关系?”
姜晦沉默片刻,眼中逐渐泛起刚毅之色,徐徐道:“朝廷养士所为者何?自然是希望我辈奋发图强报效国家。如今像郡公这样的国之干城屡遭攻讦,足以说明朝中奸邪当道。我辈体弱力匮,纵投身边军也只是满足自己的一厢情愿,实则拖累旁人,唯有留在京城努力向上,将来或许能为边军将士略尽绵薄之力。”
钱让心中一震,望着同窗肃然的神情,不禁心血翻涌,正色道:“愿与君同行。”
姜晦微微一笑,低声道:“愿此道不孤。”
发生在太学一隅的故事自然无人知晓,至少暂时如此。
正如姜晦所言,陆沉在几个月前呈上的奏章,悄然之间在京城各地流传开来。
吏部尚书李适之来到仁德殿御书房的时候,年轻的天子面前便放着两份文字,其一是织经司提举苏云青先前亲自送入宫中的誊抄本,另一份则是当初陆沉的奏章原件。
李宗本脸上的表情不算好看。
当初看见这封奏章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太过在意,后来更是忘到九霄云外,毕竟在他看来这不算什么大事。
但是随着后续江北战局的变化,陆沉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成功逼退景军打消对方的企图,这封奏章便衬托出一个鲜明的对比。
事前陆沉极力反对仓促北伐,有这封文辞恳切句句真心的奏章为证,事后他又全心全意领兵作战挽救败局,足以证明他对大齐的忠诚。不谈天子、韩忠杰以及一些大臣在这件事里不光彩的形象,陆沉自己宛若铸就金身,这个时候朝廷内部不论是谁再对陆沉出言不逊,很快就会陷入千夫所指的处境。
“好手段啊。”
李适之行礼之后肃然而立,随即便听到天子这声言简意赅又意味深长的感慨。
他便开口劝道:“陛下,此事不一定就是山阳郡公所为。”
李宗本如今对他极其信任,懒得拐弯抹角,直白地说道:“不一定?这封奏章一直在朕的书房里放着,难道是宫中内监偷偷拿出去的?苑玉吉虽然不比爱卿能力出众,还不至于连朕的书房都守不住。再者,谁会冒着风险将这封奏章的内容盗出去,只为帮千里之外的陆沉扬名?荣国公倒是有这样做的可能,但朕不觉得他的手能伸这么长。”
李适之不禁垂首低眉。
李宗本继续说道:“他是挽救大齐于危难的功臣,朕并不否认这一点,亦不曾想过抹去他的功劳。之前朕特意召见王安仲,便是要通过他转告陆沉,朕会用国公之爵回报他的付出,并且特意许他在定州多待一些日子,等他的两位正室生产。或许之前朕确实有不妥当的安排,但是朕自问这半年来对他无可指摘,他倒好…”
天子越说越不忿,李适之不禁轻叹一声,随即斟酌道:“陛下,不宜横生枝节啊。”
李宗本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如今他在坊间的名声无人能比,尤其是通过这封提前埋伏的奏章,将一个既有先见之明、又能不计前嫌一心为国的忠臣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至于朕和韩忠杰,已然是衬托他的丑角。哼,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山阳郡公。”
李适之暗暗观察着天子的神情,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正因如此,您才要尽快确定边军将帅的封赏。”
李宗本转头看着他,猛然间醒悟过来,点头道:“的确,总不能继续由着他收买人心。”
李适之继续说道:“既然山阳郡公即将有子嗣,陛下不妨等过一段时间,荫封他的子女,以安其心。”
李宗本显然还没消气,陆沉让人将那封奏章的内容宣扬开来,说实话不会对他这位天子造成实质性的损害,但是对他的名望肯定有打击,同时还会对以后的朝堂形势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
李适之见状便说道:“陛下,猛虎唯有安心才肯入柙。您若不示恩笼络,将来他又怎敢回京呢?”
听到这句话,李宗本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过后,他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这件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李适之躬身一礼,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
他的眼神如同山间寒潭,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