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摇头道:“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觉得人心难测。”
“自古最难看穿是人心。”
李道彦不疑有他,继而道:“你才二十多岁,还有足够的时间领略人间风景,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也不小了,今年二十有三。”
“是该解决人生大事了。”
李道彦顺势转过话题,面带笑意地说道:“真不打算在京城举行婚礼?”
陆沉恳切地说道:“陆家世居广陵,我在京城亦不常住,再者那些迎来送往的事情太过繁琐,不如在广陵完婚更加简便轻松,也省得那么多人来回奔波。唯一亏欠的地方,便是不能请老相爷和几位长辈喝一杯水酒。”
李道彦温和地说道:“虽然老夫不能去广陵,但是大礼肯定会送过去,宫里想必也是如此。到时候让稚鱼儿代表李家,去给你这位先生道喜。对了,婚期可有确定?”
陆沉答道:“前些天收到家父来信,他和两位泰山大人已经商议妥当,婚期定在八月初六。”
一直在旁边沉默肃立的李公绪不禁悄悄笑了一声。
李道彦亦赞道:“郡公行事果然不同凡响,连泰山都有两位。”
陆沉难得一见地露出几分尴尬的情绪。
李道彦当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不休,旋即悠然道:“你那位林家泰山暂且不提,王公可不是普通人物,虽说当年王家有失节之举,但是这几年他们所做的事情足以洗刷那些耻辱。不论朝中官员如何看待,王公必然会入中枢,有他和荣国公待在京城,想必你也能放心一些。”
陆沉平静地说道:“陛下与我谈过此事,为了王家自身考虑,我认为泰山大人不宜掌握实权。”
李道彦老眼微亮,赞许地说道:“你能想通这一点颇为不易。其实只要你走得稳当,王家的地位就会水涨船高,他们反倒不必急于求成,想必王公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谈话至此,陆沉已经隐约摸到老人的脉搏。
现今的朝堂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天子和百官,中枢和边军,相依相存又互相制约,没有任何一方能够肆意打破这种平衡。
最大的变数就是陆沉,因为他实在太过年轻。
哪怕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里,他的爵位不再提升,只靠着现有的权势和地位,他依旧能编织出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
这才是李道彦真正担心的地方。
然而能看到隐忧不代表能够解决问题,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先帝离去之后,陆沉大势渐成,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几句闲言碎语就会动摇地位,只要京中君臣没有发疯,只要江南门阀望族还想着承平岁月,只要陆沉本人没有显露出大逆不道的心思,这朝堂就没人敢掀桌子玉石俱焚。
当然,李道彦绝对不会像年轻的天子那样冒失,他镇定地问道:“二次北伐,何时成行?”
陆沉这一次思考的时间有些长,缓缓道:“从本心而论,我不赞成强行北伐。在建武十四年之前,我朝边军只能采取守势,景军依旧掌握着绝对的主动。雍丘大捷之后,这种态势有所变化,景军必然会施行战略收缩。从守转攻固然可喜,但也意味着风险会增大,因为进攻的难度远远高于防守。”
李道彦面露欣慰。
陆沉继续说道:“如果朝廷有意二次北伐,我的建议是以河洛为目标。”
“还于旧都,再图北方?”
“是。”
李道彦面上并无振奋之色,因为他知道还于旧都这四个字的意义,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有多大。
一念及此,他缓缓道:“那就按照你的设想,先练兵,稳住眼下的战果,将来再徐徐图之。”
陆沉暗暗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是朝中一些人被先前的胜利迷惑双眼,只有面前这位老人看清其中利弊,他在边疆才能安心。
李道彦道:“过几天你离京赴任,老夫便不去送行了。”
陆沉垂首道:“不敢劳动老相爷。”
“临行之前,老夫有一句话相赠。”
“请老相爷示下。”
李道彦稍稍沉默,深邃的双眼中泛起温和的神色,极其恳切地说道:“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陆沉品味着这短短一句话,起身郑重一礼道:“晚辈谨记。”
老人抬眼望着他,既有不舍之意,又有无尽的期许,最终化作一片沧桑。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