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淙年逾不惑,华发早生,脸型方正,透着一股老实巴交,人的确也不多话,反倒还是司马崔千在下首张罗,俨然主人公。
“公主殿下,陆少卿,实在是抱歉,家父接连操劳几日,下午在城楼上病倒了,是被人抬下去的,现在还未醒来,在下已经让人过去喊了,他若醒来,马上就会赶过来的,还请殿下恕罪!”
方淙左右看看,起身拱手请罪,声音也不大,期期艾艾,很是窘迫,显然很少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崔千也忙道:“方使君并非有意怠慢,这几日下官跟着忙前忙后,亲眼看见使君夜半二更还在处理政务,先前他听说殿下要来,不知有多高兴,哎,这这……”
公主微微一笑:“方使君为民辛劳,何罪之有,倒是我们还安坐在此,反倒于心不安,诸位接风的心意我们领了,今夜便从简吧。”
下榻之后,众人沐浴更衣,公主也换了一身新衣裳,面容光洁,乌发生辉,望之可亲,举止从容,真正是公主气度,令人不敢怠慢。
崔千原还觉得这位公主在柔然待了十年,想必沾染不少柔然人的习气,没想到这一照面,竟比他见过的所有贵族女子还要不凡,便赶紧连那一丝怠慢也收起来,不敢再失礼。
趁着公主与他们寒暄的工夫,陆惟扫视全场,将席间众人尽收眼底。
按理说,秦州刺史麾下官员,即便白日里没到的,晚上接风宴也不该缺席了,但这一放眼望去,席间寥寥,除了方良因身体不适没来之外,好像还缺了几人。
“殿下,陆郎君,这位是咱们秦州的功曹参军黄禹。”
功曹参军,也称司功,负责一州的功过记录,也帮刺史参谋政务,官职不低,只是他上头肯定还有人,不该一上来就介绍他。
黄禹二十开外的年纪,蓄了胡子,身形高大,闻言就起身见礼,声音也是洪亮。
“见过公主殿下,陆少卿,若有吩咐,在所不辞!”
陆惟露出些许疑惑:“方使君手下的其他官员,也是因为太过劳累没有过来吗?”
崔千与黄禹相视一眼,前者苦笑:“杜长史也告病了,至于杨录事,许是因为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吧!”
陆惟听出弦外之音,却故作不懂,还皱皱眉头:“看来这两位对公主殿下殊无敬意,也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
公主柔声道:“我区区未亡人,只因陛下恩典方才能归朝,本就不该惊动地方,只是我们这一路走来,干粮告罄,还请崔司马多给我们几日,让我们将粮草筹齐,便即刻启程,绝不相扰。”
他们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把话都说尽了,崔千还能说什么,只得连声道:“方使君绝无不敬殿下之意,还请二位贵人安心住下,下官定会禀明使君!”
席间人不齐,崔千欲言又止,黄禹看上去也不是八面玲珑之人,方良之子方淙更是讷讷无言,就连饭菜,虽然热是热的,可公主还真不觉得味道能比勇田县的路边小摊好吃,最终宴席匆
匆结束,败兴而归,方良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一碗莲子羹端上来都半凉了,其他的菜更是平淡无奇,不是少放盐就是多放了糖,到最后公主也没吃几口,风至更是满腹牢骚,陪着公主回屋就忍不住开始吐槽。
“雨落刚习厨艺时做的怕是都比他们好吃!”
“那些菜该不会是热了二四顿没人吃才端上来的吧!”
“还有那道烤鱼脯,可真是没法说了,上回陆郎君为您准备的烤鱼,都比这美味数倍不止吧!”
就在她越说越起劲时,陆无事来了。
陆无事是奉陆惟之命过来的,说怕公主在晚宴不尽兴,请她过去再用些吃的。
实际上陆惟就是不来请人,雨落也已经在做夜宵了,陆无事这一来,公主就索性让雨落将做好的粳米粥和蒸鸭也带过去。
蒸鸭顾名思义,就是鸭子清蒸,但雨落别出心裁,蒸的时候在鸭肚内脏掏空,往内塞些药材,等鸭子蒸出来时,就是一道药膳,筷至而皮落,肉入口即化,连着鸭子下面的汤汁,是极为下饭又不上火的一道菜,最适合冬天食用。
陆惟那边准备的是酥乳和虾炙。
酥乳是一种奶制品,以羊乳制作的酸奶点心,有些讲究的人家,会倒模做成各色花朵形状,再在上面淋上水果制作的酱汁,譬如梅花形状的酥乳,就淋上青梅果酱,桃花形状的酥乳,就淋上桃酱,因着果子大部分都得春夏时节才能有,秦州自然也不如富庶之地讲究,一碗雪白的酥乳,已经算是此间对贵客最好的招待。
相比之下,虾炙则要用心许多。
也不知道陆惟从哪里找来的虾,铺开了撒上胡蒜捣碎的蒜蓉,下面垫上晚菘,一起进行烤制,虾被烤熟之后呈现红澄澄的颜色,这道菜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光明炙。
“陆郎费心了。”公主开开心心剥开一只虾,不假手于人。“我当年离京前吃的最后一道菜,便是光明炙。”
说起来,她从小不爱剥虾壳,那虾还是阿父亲手给剥的。
时光境迁,斯人已矣,为她剥虾壳的那个人再也没有了。
“我听说南方有一种主食,名叫粉丝,用米浆制成,细若游丝,晶莹剔透,蒸出来米香喷鼻,若是用这种粉丝蒸好之后放在晚菘上面,与虾一起炙烤,想必别有滋味。”
陆惟也在剥虾,他的手法很娴熟,显然是饕餮常客。
“这虾是方刺史派人送来的,据说是本地钓客冬钓之后过来售卖的,方刺史也爱吃虾,病倒之后却无福消受,便让人送过来,还有一车食材干粮,都是刺史府用度。”
公主笑道:“看来方良是想以此表示自己不是有心怠慢我们。”
连自己用度都献出来了,就算公主和陆惟想怪罪,也不好再说什么。
陆惟:“殿下入城之后,对此地有何感想?”
公主想了想,道:“乱。”
不是穷,也不是热闹,而是乱。
上面乱,下面也乱,入目
都是一片混乱。
这里头固然有天灾肆虐,流民聚集的缘故,但接风宴上方良病了,偌大一个秦州府,只有司马崔千和功曹黄禹出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公主没有急着派人去打听,因为她知道陆惟肯定会让陆无事去问的。
“没有出席的两人,长史兼别驾杜与鹤,的确是病了,而且据说已经断断续续病了几年,打从上任没多久就缠绵病榻,一直不管事。”
“还有一个杨园,录事参军,出身华阴杨氏,是秦州府里出身最好的官员,但是脾气很差,不合群,很少跟同僚来往,举宴这种事,谁也不会主动去喊他。”
公主讶异:“不合群,是指跟顶头上司方良都合不来吗?”
陆惟点头:“据说他不修口德,逮谁骂谁,连方良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谁也不爱与他往来,这杨园在秦州也都是独来独往。”
公主:“长史不管事,崔千太圆滑,杨园又不合群,那秦州的政务军事,就全都要倚赖方良一人了?”
陆惟:“看上去的确如此。方良身兼刺史与郡守,本就有职权管辖秦州境内一切事务,不过底下的人靠不住,也许这是他劳累过度病倒的原因。”
公主笑道:“说不定他还觉得我们这个时候过来,是给他添麻烦,借病躲过与我们交际呢!”
这间屋子不大,两人距离也不远,声音无须喊得如何高。
寒夜漫漫,暖炉融融,陆惟闲坐慵懒,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烛光映在他那张脸上,当真是光华流转,无瑕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