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王大喇嘛看了看她,接话道:“那之后,应该就没什么了吧。你就到我们这边来了?”
“一路上也没那么顺利。俺刚上船,就有人来骚扰。”唐赛儿说:“船上的二头领是个倭人,一上来就纠缠俺,说什么‘航程还要很久,仙姑你也不想让手下受委屈吧’之类的怪话。俺最后实在忍不住,直接拔了剑。”
“那倭人也是有武艺在身的,也立刻去拔刀。他动作比俺还快,出刀就冲着要害来。不过俺也跟官军打了不少回了,有点经验,没有让他击中。”
“倭人的刀法很怪异,但熟悉之后,也没有太高深的地方。俺和他过了几招,卖个破绽。倭人双手握刀刺过来,俺转身递剑,一剑给他刺死了。”
“船上闹腾了一阵子,一些倭人水手不甘心,要给他报仇。但船东和大头领都出来询问,说这倭人非要招惹黄花大闺女不说,还打不过人家,死了是活该。那些倭人才不再闹了。”
“俺们先到了倭奴国的九州岛,待了一段时间,搭船去琉球,然后一路南下到了爪哇。不过到那儿之后,情况也没好多少。”她摇摇头:“招揽俺们的是林家的人。俺到地方才知道,俺带人分头行动之后,算是帮他拖了些时间。他一路招了好几个县的官吏,不少人害怕遇到那种洪武式处置方式,都开城投降,拖家带口跟他一起跑到爪哇来了。”
“只有即墨城里,有个百户不乐意投降,而且这人警惕性很高,早早做了准备。县丞、乡绅试图夺取城门的时候,被他发现。一番激战,众乡绅都被兵士斩杀,元军也没敢配合攻城,只能匆匆离开。不过这成果,也足够交差了。”
“但说实话,虽然都是跑路,俺们这些人,还是跟他们处不来。”唐赛儿直言:“林家倒是对俺还可以,天天拉俺出去宣传,引荐俺和大家见面。但俺在那边,待得还是很不舒服——他们带走的金银财宝,都是俺们乡亲身上搜刮出来的啊。”
“正好,当时听说,另一个大贾孙氏,出海向西去了。这事还挺热门,很多人在传,说他是去海西大秦国,要确立新商路了。俺想起当时大先生的话,觉得能离开这边远游一下,涨点见识,还是挺好的。正好,也能躲开这边的烦人事情。于是,就找了个机会,和他们告辞,往这边来了。”
“那你家乡那边,后来怎么样了啊?”彼得神父忍不住还是问道:“这些计划真有用么?”
“确实有用。”唐赛儿点点头:“其实不管是俺们,还是官员,都清楚的很。只要朝廷另调兵来,这边的官老爷就都完蛋了。那一战刚结束,各地义军还没偃旗息鼓,朝廷就派人来山东,跟着官军一起,四处抓捕、审讯各地官吏。听说,皇帝大为光火,藩司、臬司以下,全省民变地区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被处决。整个衙门都换了一批人。”
“之后,官府立刻开仓放粮,还从南边运来粮食,赈济灾民。以往这种事情,总是慢慢腾腾,而且上下各级都屡有克扣。但这次,居然都没什么拖延,当月就把
赈灾粮都发了下去。俺都没听说,官府以往还有这么清廉高效的时候……”
“呃……”王大喇嘛与彼得神父面面相觑。
“我后来打听过几次那边的情况。乡亲们后面的处境也还好。”唐赛儿继续说:“济南那边的教众,丢掉了寨子跑路。官军进占的时候,发现了他们制作的洪武老皇帝画像。皇帝就顺坡下驴,说这些人本来都是纯良的农夫,只不过被俺蛊惑了,所以追捕俺这个祸首就行,不用追责他们了。”
“不过,大先生也死了。他和明教的一个首领约好,把所有的事情都揽下来了。他让乡亲把他绑去军营,在那儿写了很长的一份供述。按后来官府公布的结果,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对科举不满导致的。”
“官府说,他承认自己因为常年不能中举,郁郁不得志,所以认为一切都是朝廷的错——是朝廷偏袒京畿附近的富饶地区,才导致那边的中举比例奇高,远远超过俺们老家那边。因为觉得不公平,所以他才心生异志,想要报复朝廷。”
“他说,元军也是他招来的。因为他当年曾经在县衙当过文吏,所以通过认识的官员,联系上了这些人。白莲教的那些口诀、童谣,也是他带人编的——教众都是些愚昧之人,怎么编的出来这些东西?连俺,也是他联合做江湖骗子的老仙姑等人,哄骗了俺的父母,给他当弟子,这么教训出来的。”
“我估计,朝廷也不太信他的话,可能是想问出更多的相关者吧。但最后,也不知道问出来多少,他就在狱中自杀了。这样一来,朝廷只能怀疑所有相关的人了。”
“他当时那个推测倒是对的。官府忌惮俺们这些人,最后还是没敢在乡里大肆报复,只能抓了一大堆和尚、尼姑,拷打泄愤,说要审问俺的下落。”
“那边的乡绅也被朝廷怀疑勾结元人,所以和流官的关系很不好。朝廷看起来完全不信任他们,新官们估计也抱怨了不少,以至于朝廷专门发了文书,三天两头劝慰大家,还破格要在那边增加军户和小吏的待遇。估计是想用军户来制衡乡绅,再用这些新官吏挤压他们的位置。”
“总的来说,也算还好了。”她最后顿了片刻,说道。
“你这个故事真是一波三折,超出我之前的想象了。”王大喇嘛说着,自嘲道:“我枉活这么多年,却没一个小姑娘做的事情大。不能实现师父的愿望,估计也是活该吧。”
“之前我也没法确定,但我现在可以说,你们路子走错了。”唐赛儿摇摇头。
“怎么说?”王大喇嘛好奇地问。
“你们有去教育百姓么?有去训练他们么?有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引导他们战胜困难么?”唐赛儿反问道:“你们确实得到伊儿汗国的优待了。那之后呢?”
“呃……”
“所以你看,你们根本没有根基。”小姑娘老神在在地摇头,反而教育起王大喇嘛来:“那天方教,不就是个波斯教,能有多强?你们不能战胜人家,只能说就是自己的问题。要是换成俺们白莲教来,恐怕就得是他们难受了。”
“他们那也不是波斯教啊。”彼得神父纠正道。
“哎?波斯人不是都信这个么?不是波斯教啊?那他们为啥都去信啊?”唐赛儿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不过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大概都能被你气死……”彼得神父吐槽道。
“俺确实没在意过。”唐赛儿倒是不遮掩:“因为俺觉得,这个影响不大。你看明教不就是这样么?”
“明教源于波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自己也有印象。但是波斯总坛,反而没有中原的各个分坛发展迅速,战斗力和规模也远远比不上中原这边。久而久之,明教在波斯老家几乎消失了,却在中原发展起来。但中原的明教,还是波斯的那个明教么?”
“呃,那到底算不算一家啊?”彼得神父问。
“俺觉得已经不算了。”唐赛儿摇摇头:“俺们白莲教喊明教来帮忙,他们是乐意的。但要是波斯人跑过来,让他们回去保卫总坛,他们怕是理都不会理,最多坛主、教主们说几句好听话搪塞下——谁认得你是谁啊。”
“俺们白莲教,最早也是出自佛教,从天竺来的。但俺们的弥勒佛,和天竺佛教教义里那个弥勒佛,已经不像是一尊佛了。至于无生老母,更是俺们自己的神,不关天竺人的事。”
“一个教派发展的怎么样,还得看自己在哪。古人说,橘生淮南则为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她还引用了一句:“你们要是在波斯活动久了,肯定也会变得和波斯人一样。除非,你们不单是讲经、传教,还在进行全方位的教化,把这些人变成自己人。但开创天方教的阿拉伯人,显然没有教化波斯人的能力,结果当然是他们这教,反而变成波斯教了。”
“这个意思啊。那倒是可以理解了。”彼得神父赞同地点点头。
“王师父,你跟俺一样,也是在民间传教起家的,怎么可能不了解这些?”她转头看向王大喇嘛,说道:“俺看这拜上帝教,也是在民间教化百姓起家的,所以才能有这么多教众,分坛遍布大秦国。否则,就算当了国教,结局估计也是和波斯的喇嘛教一样,大汗转了心思,整个教就
没了。”
“最开始的时候,这条路肯定是最累,成果最小的。百姓不像贵人,没办法挥手就给你捐个庙,塑个佛像,还给你一堆金银财宝。老乡们最多请你吃两顿饭——能让大家包管饭,不用亲自营生的,都得是混得不错的头领了。”
“但古人说过,风最初出现的时候,只是在青萍草头上轻轻旋转。但假以时日,让它在山河之间徘徊,吸收天地之气,就能成为迅猛的狂风。俺们传教的人,就应当和这风一样,在草民之间流转,才能等到扶摇而上的时候。您的师父,后来倒是想到了这点吧?可惜,还是有点太晚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王大喇嘛苦笑了下:“我一直没往这地方想,看来不止数典忘祖,也忘了自己当时的经历了。可能是这个位置坐太久了吧,没想到,还要小孩子来提醒自己。”
唐赛儿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拿起水杯,又要喝两口,门外,突然有个教士跑进来。
“大牧首在……哦,您还在这边啊,出事了!”他看到王大喇嘛,就直接喊道。
王大喇嘛站起身,彼得神父也放下手里的记录本。唐赛儿也回过头,好奇地看着他。
“城里乱起来了……”教士刚开口,又回头看了看,连忙说道:“哦,公主殿下来了。”
“啊?”王大喇嘛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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