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后面发生的事情,唐赛儿似乎不太想细说。但罗马教会这边,对此却很在意,想要了解当时的情况。
“我们对那边的所有情况都很感兴趣。”彼得神父如是说:“你也知道,我们离东方太远了,很多消息都是严重失真的。像你说的很多情况,我们之前也不太了解。”
“比如,明朝的统治,到底有没有看起来那么稳固?”他问道:“我们在这方面获得的消息,经常是彼此矛盾的。”
“有这么夸张么?”唐赛儿反而有些意外了。
“是很夸张。”王大喇嘛说:“别说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罗马人,我们这些祖上中原来的移民,现在都搞不懂老家那边是什么情况了。”
“元人时不时会和我们往来,但他们说的话没法信啊。你说的这些民间的弊病,他们倒是也讲过,但程度可就夸张多了——要是按他们的意思,明朝的残暴程度远甚于前朝,普天之下民不聊生,百姓无不怀念大元,所以到处都有人要策应他们。”
“他们那话要都是真的,那明朝明天就该灭亡了。既然这么久了,人家不但还在,而且还能继续进攻压迫他们,就只能说明情况并非如此了。”
“但另一方面,明朝官方的说法也不能信。”他抖了抖拂尘,靠在椅背上,又摇头说道:
“我们罗马虽然远在泰西,但国家、官府的组织一向有类中国。礼部里,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大部分都是从教士、小吏的位置爬上来的。基层是个什么情况,我们还能不清楚么?明朝就算富庶强大一些,也是人间的朝廷,不是天国。他们国内的实际情况,不可能像纸面上那么美好的;更何况使团口中,那些文官们仔细斟酌过的外交辞令呢?”
“实际的情况,肯定是处于二者之间的。但到底在二者之间的什么位置,我们就不清楚了,毕竟这两个官方说法,差距大的太离谱了。”
“帖木儿皇叔还在的时候,常年与东察合台汗国交战。他们两家法理上都是察合台汗国的世系,地舆疆界上也矛盾很深,因此势同水火。而东察合台一向与明朝交好,为了对抗帖木儿和北方的瓦剌部落,更是十分依赖明朝的认可和支持。可以说,明朝就是他背后的大靠山。所以,帖木儿多次派人深入东方,探查明朝的动向。从他那边,我们还能得知一些消息细节。”
“但那些消息,本来就很零碎,而且过时太久了。后来帖木儿一系发生内乱,再也无暇东进。沙哈鲁更关心经营领地,与东察合台也基本上停止了交战。我们连这个信息渠道都丢了。”
“所以现在,大家对明朝的情况,就只能依赖商人的只言片语,其他的全靠猜——我们之前召集重臣,开会分析元征东行省的处境,用的材料里,居然还有不少是十几年前,一个训马师傅从老家带来的各种传说。”他有些无奈:“所以,任何消息都是很珍贵的。伱这样的亲历者,就更是如此了。”
“你们这边,不是说收留了一个明朝宗室么?”唐赛儿问:“有这种高级别的人物,消息还能缺成这样?”
“就是因为级别高,才不好说。而且,那个人……”王大喇嘛犹豫了下,还是坦言道:“我听说,明朝还在沿用当年政策,以藩王镇守边疆。但藩王要都是这种水平的话,北元汗廷和征东行省,为什么还忌惮他们啊?”
“所以,实际情况应该远比这还要复杂,他提供的那些消息,哪怕是真的说了心里话,也不见得是实际情况。”
“这倒是……”唐赛儿倒是接受了他的说法:“不过俺也给您说实话,俺们打的确实很难看。您想了解当时的交战过程么?俺是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王大喇嘛和彼得神父对视了一眼。
“我们最关注的,倒不是战斗过程本身。”彼得神父说:“你也知道,我们离明朝太远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都不会和他们发生军事冲突。但是,还有很多关键问题,是我们十分关心,也能够从你的经验里找到答案的。”
“我在教会大学进修的时候,专门学习过塞里斯历史。从这类长而有序的记录里,能发现不少规律。比如,几乎所有王朝,都会在第二代统治者时期,激发一系列问题。”
“你意思是,明朝也第二代了……”唐赛儿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的。从历史规律来看,这个现象,和王朝的稳定性密切相关。如果这一阶段能成功渡过,那么王朝就会稳定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彼得神父说:“当然,如果没能成功,那就不好说了。有些王朝会直接在此覆灭,有些虽然能苟延残喘下去,却会面临相当大的问题,最后没法正常收尾。”
“塞里斯政权对我们非常重要。历史上,汉人政权和罗马政权,曾经同时兴起,又同步衰落,很明显,双方的命运是相关的。”他解释道:“这并不个神学问题,不是个虚无缥缈的预言,而是很简单的道理——塞里斯朝廷能够稳定,国家才能繁荣,长安到罗马的贸易才能稳定。”
“你们在中原可能感受不到,但塞里斯是整个文明世界的心脏,这条商路则是维持文明的血管。从河中到叙利亚,它带来的
巨大利润,能影响沿途国家的命运。对我们地中海世界来说,就更加重要了——重要到所有地中海国家,都可以为了它而调整国策。”
“如果这条商路的源头出现了变动,世界的格局就必定会发生变化,不能不早做准备了。尤其是,我们现在迫切希望复兴罗马,想要从埃及和地中海东岸开始动手。这种变化对我们的影响,也是最大的。所以虽然距离遥远,我们却必须一直关注那边的动向。”
“你觉得,明朝是不是足够稳固?”他问:“从吴王出奔,到你们的举事,让我们觉得,他们那边似乎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安宁。”
“明朝到底能不能渡过现在的难关?元帝国的诸侯们是不是真的有希望,和他们声称的那样,反攻回去,或者至少趁乱取得更大的优势,乃至稳定地掌控商路呢?”
“我们也不强求你直接给出判断。你只要告诉我们更多细节,让我们能够更准确地分析,就可以了。”他诚恳地说。
“这倒是没什么好分析的。”唐赛儿听明白之后,却没怎么多想,就回答道:“明朝很稳定,元朝人……他们偏安还有希望,成事不太可能。整个形势不会有太大变化的。”
“啊?”彼得神父很是意外:“那你们怎么要造反?这不是已经能确定,你们肯定会失败么?”
“是啊。失败当然是注定的。明朝的国力,其实还在上升期呢。”唐赛儿低声说:“时势当头,连神佛都要畏避一国的气运。何况俺又不是真正的仙姑,哪有本事去创造奇迹啊。”
“但就算这样,这一切也是值得的。”
“你大概不懂,但在俺们那边,造反有很多目标。”唐赛儿告诉他:“改朝换代,推翻朝廷,只是其中一种。大部分时候,大家反而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像俺们当时的情况,就是已经注定要死了。官老爷已经把事情彻底搞砸,两边势同水火,已经无法停止下来。既然怎么都是死,那就得考虑何种死法最值得了。”
“大和尚当年就给俺讲过,官老爷是不知道‘适可而止’这个词的。没人管着的情况下,他们会为了私利,不断破坏之前的规矩,哪怕那些律令都是他们自己订的。就算是皇帝老儿,也经常拿他们没办法,不能随时约束他们——他年轻时经常四处游历,在不同的寺庙里听讲。见得多了,这种看起来很反常的事情,也就不难理解了。”
“俺明白他的意思:老百姓之间,必须有人站出来,告诉官老爷:你得停下来了。而且,很多时候,官老爷是不会听的。这种时候,就只能用非常手段,把他们打醒了。”
“他们不见得在乎道德,也往往不在乎法律,但他们肯定在乎家产和性命。所以焚毁绅士的庄园,杀死各级官吏,就是最好的宣告。要知道,官老爷虽然凶恶,但其实是很胆小的。大伙真敢这么来,他们反而会赶紧让步,很多事情也就又有谈的希望了。”
“作为首领,俺这样的人肯定是不会被放过的。乡亲们就有了机会,或许可以活下来了。官府把这个叫做剿抚并举,认为这是最好的镇压方式,只有最聪明的官吏才能把控好——但其实,这说到底,还是俺们有意推着他们在这么选。因为这样做的话,俺们的最初愿望也就实现了。”
“俺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个真仙姑。所以俺也时常会想,这样一个假仙姑能做什么?”她摇头说:“想来想去,好在俺要做的,要求也没那么高。拼出性命,给大伙争取个活命的机会,就算对得起看重俺的师父,对得起真心待俺的教众们了。”
“那会儿,俺也根本没去想教义啊、经书啊什么的。你们这些教会什么的,都是真师父,俺可不行。”她叹着气说:“俺当时想的,其实也就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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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