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明亮偶尔路过那个凉亭,心里也会吹过阵阵阴风。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世界中,她感觉那个凉亭像座坟,真是太形象了,六根石柱把顶部举起来,就像一座坟被掀开了……
碎花小鳄电脑里的“父亲”是存在的。碎花小鳄不在病房的时候,明亮检查过她的电脑,看到了这个奇特的软件。明亮的父亲亡故多年了,她也想得到这样一个“父亲”。可是,她不知道这个软件是从哪儿来的,上网搜了搜,没有任何相关信息。
她想试一试,于是打字对碎花小鳄的“父亲”说:“你好。”
碎花小鳄的“父亲”在屏幕中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令人不寒而栗,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话:“你是谁?”
他竟然知道电脑前的人不是碎花小鳄!
明亮只好说:“我是她的医生。”
他问:“她病了?”
明亮说:“嗯,她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不过很轻微,很快就会好的。”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的精神才有问题吧!”
明亮忽然感到对方有思维,他的回话不像是提前设计好的,两个人的对话明显是交互的,因为里面有情绪。
明亮想了想,突然打字问:“你现在在哪儿?”
对方一愣:“你说什么?”
明亮继续打字:“我想知道,你是在电脑前还是在电脑里?”
对方的脸上竟然飘过一丝很难察觉的笑:“都不对,我在……电脑后。”
明亮移开笔记本电脑,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那个相框,碎花小鳄的父亲在相框里微微朝她笑着。
明亮感觉,照片上这个人是有灵性的,正是他在跟自己对话。她把相框转过去,等了一会儿,它并没有自己转过来,明亮注视着相框后的挡板和支架,开始犹豫了——难道他说他在电脑后只是个巧合?
离开109病房,明亮去别的病房转了转,回来,再次经过109病房,她推开门朝里看了看,依然没人在,那个相框却已经转了过来,碎花小鳄的父亲远远地看着她。
最不合常理的是,一天早上,碎花小鳄拿着照相机来到了配电室墙根下,对着墙拍了十四张照片。晚上,她把那些墙的照片都输入到了电脑中。
明亮通过病房监视器观察她,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目光射向了门。
没错儿,病房的玻璃上贴着报纸,黑色大标题是《专家:中国须加强掌控海外资源》,旁边小标题是《乘州拟在公交站设置公共自行车》,黑白新闻照片是俯瞰的城市公路……现实世界和幻觉世界,一字不差。
终于,碎花小鳄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查看那些照片。
病房监视器无法看清那些照片,明亮只能通过碎花小鳄的大脑监视器,也就是碎花小鳄的眼睛。看着看着,明亮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自己出现在了碎花小鳄的照相机里!那是第九张照片,明亮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地看着镜头……
是的,明亮是个中年女人,短发,方脸,穿着一件黑色t恤,一条绛紫色裙子,一双白色平底皮鞋。
实际上,碎花小鳄的日常生活专门有人护理。作为她的主治医生,明亮很少在她面前出现,她一直遥控观察。在碎花小鳄的心目中,明亮就是那个令她恐惧的女人,就是那个替换她物品的女人,就是那个躲在暗处想害她的女人。
这时候,明亮在诊室里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恐惧。
第二天早上,明亮确实在配电室那里遇到了碎花小鳄,明亮避开她的视线,赶紧回到了门诊楼。
最后一天,碎花小鳄从城里回到弗林医院,正好赶上护士为她更换了病号服。原来的病号服确实太旧了,蓝色洗成了白色,白色洗成了蓝色,后勤处刚刚在服装厂定做了一批,送到了。在碎花小鳄看来,除了牙膏,她所有的物品都被人替换了。
另外,医院在她的床头柜里放进了一本书,那是专门为精神病患者印制的,只是一本鲜艳的画册,却被她当成了ipad——季之末也没有什么ipad,这个患者比较听话,天天不声不响,更多的时间都是坐在床上看医院配发的画册。
碎花小鳄发疯地抓起那两件病号服,扔到了地上,接着,她决定逃离。
她之前曾经逃离过,住进了八宝旅馆。明亮派一个双眼皮的男护士跟踪她,被她察觉。后来,她自己回到了医院。在她的幻觉世界中,饭饭给她打了电话,为她揭开了所有谜团,其实,那是她内心深处的一种希冀。
这次,明亮亲自出马了。她赶到病房的时候,碎花小鳄已经离开,明亮看见一个黑影朝医院东北角走去了。也就是说,她们在楼道里并没有发生身体接触。
明亮追了过去。
到了铁栅栏前,碎花小鳄爬了上去。这时候,明亮已经来到了她的背后,她看到碎花小鳄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她担心她摔下来,于是帮了她一把。
碎花小鳄爬上铁栅栏的顶部,回头看见了她,尖叫一声,摔了下去。
明亮说:“小鳄,别怕。我只想问问,你要去哪儿?”
碎花小鳄一步步后退,终于撒腿跑掉了。
明亮立即通知了侯先赞。侯先赞也是弗林医院的大夫,他和明亮只隔了一个癫痫诊室,那天他值班。
侯先赞马上带着两个男护士开车去追赶。
他们在海天旅馆找到了碎花小鳄,试图把她带回来,没想到遭到了碎花小鳄的激烈反抗。明亮一直在诊室里监控着碎花小鳄大脑里的图像,她感觉这时候的碎花小鳄已经接近一个正常的精神病患者了。
回到医院,侯先赞把碎花小鳄送到了明亮的诊室。在碎花小鳄看来,她不是上到了地上三层,而是下到了地下三层。
由于碎花小鳄一路上又踢又踹,两个男护士把她捆在了诊室的床上。
明亮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里有些悲凉。她观察碎花小鳄多日了,她感觉这个患者具有极大的康复可能,她正在探索有效的疗法,可是,今天看来,她的病情迅速加重了。她才只有18岁,跟自己的孩子一般大。
明亮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在碎花小鳄旁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叫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