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顶冠,200两银子,这一双鞋400银,这一身衣衫1200年银,看到我手里这里两个鸭子蛋了吗?翠生石,比玉还要硬,比玉更加通透软润,这一对儿,1300银。”
林辅成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惊呼,林辅成从入场就把玩着两个翠绿色的把件,现在所有人才看清楚,那是近来风靡京师的翠生玉,也就是翡翠。
“朕借给他的,1300银?一万三千银也没买不到。”朱翊钧扶额,这一对鸭子蛋,名字叫雕螭龙纹玉葫,这玩意儿没价格,是宫里用的御物,是黔国公府送到京师的礼物,不是只有钱就可以拿得到的。
“尚奢好啊!”林辅成靠在椅背上,把顾公燮直接搞蒙圈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今天本来是聚谈,本该是唇枪舌战,结果可倒好,林辅成直接认输不提,还把自己倒腾成这样,简直是让人猝不及防。
林辅成小心的把鸭子蛋给放好,这玩意儿是借来的道具,要原封不动的还回去,真的给摔了,林辅成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他摇着扇子,乐呵呵的说道:“之前顾兄讲,有千万人之奢侈,就有千万人之生计,若欲变千万人之奢华而返于淳朴,必将使千万人之生计几于绝,此天地间损益流通,不可转移之局也。”
“俗尚甚奢,则小民颇易为生尔,长民者因俗奢以为治,则上不劳而下不扰,徒谈抑奢禁奢,可乎?自然不可。”
顾公燮有点呆,这都是他要说的话,结果全都被林辅成给拿去了!今天这聚谈,处处透着古怪!
“我是这么说的!”顾公燮立刻说道:“林大师有何指教?”
林辅成连连摆手说道:“怎么敢指教?就以这对翠生石为例子,它们来自于缅甸宣慰司,很多人都没听过缅甸宣慰司,缅甸宣慰司有永乐十三年修建的宣慰司城,围二十里,有护城河、城墙、宣慰司衙门等等,那里民风剽悍,人们以伐木采石为生。”
“不知哪个穷鬼,得了泼天的运气,从山上挖到了有翠生石的石头,矿主随意撒了把飞钱算是赏赐,这穷鬼欢天喜地、感恩戴德的走了,而后这块石头被打开,嚯!里面是满翠!矿主知道自己发大财了,不成想,这满翠的异宝,被土司给知道了,土司哪肯放过?”
“这矿主只能牙齿咬碎了往肚子里咽,把满翠翡翠交给了土司,土司将其卖到了腾冲的贾氏商贾,贾氏商贾知道怀璧有罪的道理,带着满翠异宝回到了云南,找了大师雕刻,大师见宝起了异心,带着异宝准备逃跑,没成想,贾氏商贾早有准备,这大师折了命。”
“满翠异宝辗转流入了京师,但大家都不怎么识货,最终被我以一千三百银买入手中。”
朱翊钧听完之后,直接嗤笑了一声,林辅成简直是胡说,这是缅甸的土司送给黔国公府,最后送到京师,是内署工匠们雕刻的。
林辅成由衷的说道:“你看,我得到这块满翠的异宝,整个过程,有窑民矿工、有矿主、有土司、有商贾、有雕工,我身上的每一件,是不是背后都有成千上万人的劳动?这就是一人奢侈,千万人生计的道理啊!”
“是这样的。”顾公燮完全不理解,林辅成到底要干什么,若是认输,何必前来呢?直接推脱病了,大家也都知道认输了,至于搞这么一套平日穿不到的行头,专门佐证他顾公燮的观点是对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林辅成在自食其言。
怪异。
这不是顾公燮一个人的感觉,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由衷的感觉到了荒诞,这两颗鸭子蛋的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那在山上开山的赤贫穷户,在土司之下瑟瑟发抖的矿主,那个雕刻大师连命都丢了,一路入京的腥风血雨,不用想,这两枚价值极大的鸭子蛋,一定有着无数人的血泪。
和那些丝绸一样。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朱翊钧想到了一首诗,他眉头紧蹙,猜测林辅成是想用血淋淋的例子,告诉所有人,这个过程中的残忍朘剥。
林辅成也没让人多疑惑,笑着说道:“顾兄的观点和我的观点其实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这千万人之生计着想,对吧。”
“对吗?”顾公燮试探性的问道,这场聚谈,看似他已经大获全胜,但总感觉处处都是陷阱。
林辅成又摇动了一下扇面说道:“我问你呢,你问我干什么。”
“对吧。”顾公燮终于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林辅成终于图穷匕见,开口问道:“那西山煤局、永定永升毛呢官厂、五大造船厂、数以百计的织造工坊、棉纺工坊、绥远驰道上的七万两千工匠,是不是千万人的生计呢?这一定是,大明官厂、工兵现在已经有二十五万人了,这可是真正的成千上万的人的生计。”
顾公燮硬着头皮说道:“当然是千万人之生计了,我们讨论的是奢侈,而不是工兵团营和官厂团造,林大师,还是不要岔开话题了。”
“这很重要!”林辅成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这翠生石是势要豪右们的奢侈,那么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就是大部分人的奢侈!”
林辅成既然来了,自然是有观点抛出,而不是为了成全顾公燮,虽然大家都是南衙人,但主张并不相同。
“这一招就是我把你想说的话说完了,伱就无话可说了。”朱翊钧靠在椅背上,终于明白了林辅成的迎战逻辑。
“的确。”朱翊镠也点了点头说道:“走你要走的路,让你无路可走,林大师还是有点东西的,吵架这块,林大师还是很厉害的。”
林辅成看了在场所有人一圈,再看着顾公燮平静的问道:“势要豪右可以奢侈,穷民苦力是不是也可以奢侈呢?势要豪右有奢侈的自由,那么穷民苦力,有没有奢侈的自由?他们的奢侈是衣食住行。”
“有…还是没有呢…”顾公燮已经汗流浃背了,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因为他所有想说能说的话,都被林辅成提前给说了出来。
“我问你呢。”林辅成已经把握了完全的主动权。
顾公燮只好硬着头皮的说道:“有。”
林辅成由衷的说道:“这就是了啊,有千万人之奢侈,就有千万人之生计,所有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生计,废除贱奴籍,强人身依附的生产关系,向自由雇佣关系的转变,就是为了千万人之奢侈,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奢侈。”
顾公燮和林辅成的争吵,看起来是关于尚奢竞奢与抑奢禁奢之间的争论,但其实核心还是朝廷废除贱奴籍之间的争辩,这一点两个人都非常清楚,如何围绕着奢侈,把废除贱奴籍是利是弊讲清楚,就是最根本的关键。
毫无疑问,林辅成大获全胜,顾公燮大败亏输,这里面最关键的就是,穷民苦力是否应该可以有自己柴米米油盐、衣食住行的奢侈,更加直白的讲,穷民苦力是不是人的问题。
顾公燮今天敢说穷民苦力不配,穷民苦力不是人,明天给他送菜的菜户营、送水的挑水夫就不给他们送菜送水了,士大夫们就只能自己上街,成为笑柄了。
都察院的御史还在街上挑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