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王谦瞪大了眼睛,世间至臭之物在王谦的脑海里转了个遍,他摇头问道:“是什么?”
王崇古将茶杯放下,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睛微眯,略显失神的说道:“是那腐烂发臭的少年意气。”
“啊?!”王谦呆愣了下。
王崇古靠在椅背上,悠悠的说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孟郊的《登科后》,他在贞元十二年进士及第,写下了这首七绝,就这首诗,是古往今来多少人的缩影?没有人在登科后刚成为进士,就是想着做个奸臣、佞臣、盗臣,都是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都是怀揣着治国安邦的少年意气。”
“奈何,奈何。”
王崇古接连说了两个奈何,他想起了已经死去了五年的杨博,杨博最后离开朝堂的时候,身上背着一个陛下的疑问,杨博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杨博自己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或许在临终前,杨博回光返照的时候,仍然在思索这个问题,回首一生,自己活成了何等模样呢?
既不忠于国朝,也不忠于君主,更不忠于自己的内心,不忠于自己内心的圣贤书、心中文、仁心德、万物理。
少年时候的王崇古,若是知道自己老了之后,是这副模样,怕是痛心疾首,扼腕痛惜,恨不得自己杀死自己,终究是活成了那个自己极为讨厌、令人作呕的模样,王崇古觉得最臭的便是自己腐朽发臭的少年意气,少年志。
“现在不是了!”王崇古一拍手,乐呵呵的说道:“哎呀呀,你爹我仔细想了想,万历以来你爹我做的事,既忠于陛下,也忠于朝廷,更忠于自己啊!”
万历元年被张居正一顿拳打脚踢赶出了文华殿之后,王崇古做了很多事儿,安置了十九万的失地佃户、填补了宣大长城的窟窿、兴办了永定毛呢官厂、西山煤局、督办了鼎建大工修了皇宫中轴线、皇家格物院、佛塔、讲武学堂,践行自己的政治许诺安置流氓疏、主持监当官之事,给进士举人们实践的机会,以及最近办的事儿,给陛下修好了新的聚宝盆。
关键是这个新的聚宝盆,也是大利国朝开海事,大明有些内部矛盾无法纾解,只能对外纾困,而开海需要大笔大笔的银子,仅仅靠朝廷,开海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但是把所有人都绑在了开海的战车上,就变成了国之大计。
王崇古满是笑意的说道:“挺好,挺好,这老话说得好,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甭管我为何要做这些,我还是做了,是不是?日后春秋论断,咱王崇古也能混个褒贬不一,而不是被钉在奸臣的耻辱柱上,累世被人唾骂。”
“爹,我怎么没有什么少年意气呢?”王谦思索了许久,发现他从来没什么安天下的大志。
“怪你爹,你打小衣食不愁,没吃过什么苦,没什么志气也挺好的,你爹我走了以后,你就把咱家的银子,都交给陛下,陛下啊,重信守诺,把银子都交给陛下,光是分红,就够你一辈子潇洒快活了。”王崇古瞄了一眼王谦,倒不是很在意的说道。
王崇古倒是害怕王谦生出不该有的志气来,他安安稳稳,就是家里的银子就够他可劲儿折腾了,陛下毕竟要看着他的功绩,给王谦一些优待,王谦要是想着把他们家既往开来,做大做强,那才是坏了事。
“爹,咱们大明商船都带着火器,这会不会对海贸形成阻碍啊。”王谦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很奇怪,大明这次认筹的五十五艘船,都是武装商船,这带着武器去贸易,海外番国,肯老老实实贸易吗?
王崇古思考了片刻,才摇头说道:“大明啊,不是让他们喜欢的,是让他们怕的。”
郑和下西洋的使命是,宣天子诏,因给赐其君长,不服则以武慑之。
不服者就以武力威慑,这就是郑和的使命,他是宣扬国威去了,这也契合了大明对海外番国的态度,不是让他们喜欢的,他们也不会喜欢,是让他们怕的,只有他们怕了,大明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大明拥有商品优势,他们不得不和大明贸易往来,如果他们不愿意,那就以自由贸易的名头,踹开大门,继续商贸往来,用贸易的手段去掠夺天下的财富,就是将内部矛盾外部纾困的手段之一。
“老爹这话,很是中肯!”王谦思前想后,就是这个逻辑,大明从来不是让人喜欢的,大明作为天朝上国,这些海外番国,根本没有喜欢大明的理由,就像泰西人在罗马存在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的将罗马攻破,等到罗马消失后,又一个个跳出来,宣称自己才是罗马。
“爹,俺答汗和土蛮汗好像打起来了。”王谦将一份从塞外来的书信放在了桌上,这是三娘子送到朝廷的书信,俺答汗现在不太敢招惹大明,柿子挑软的捏,俺答汗的兵锋指向了土蛮汗。
王崇古看完了书信,猛地站了起来,开口说道:“我入宫一趟,不用等我了,你去全楚会馆将这封书信交给元辅,然后再前往全浙会馆,告知大司马。”
王崇古立刻起身,今天是交冰敬的日子,但是京堂三个主要会馆的党魁,在得知了北虏内讧之后,立刻马上就开始入宫,大明一直在等俺答汗和土蛮汗开战。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到文华殿的时候,大明廷臣们都到了,自然是收到了消息,这是一次紧急廷议。
“免礼免礼。”朱翊钧大手一挥,示意不必多礼,他坐定之后,传下去三娘子的书信,看了一圈开口说道:“忠顺夫人来了书信,俺答汗势如破竹,土蛮汗只能拼命抵抗。”
“俺答汗发动进攻的时间非常巧妙,不是夏季,也不是秋季,而是春夏交际。”戚继光看完了三娘子的书信,也不得不说,俺答汗这个家伙,不愧是困扰了大明二十五年的虏王,他的军事天赋,的确非常优秀,战争发动的时机,在春夏交际之时。
草原的夏天会比京师来得晚一些,这个季节,正是羊羔产仔的时候,俺答汗这个时候发动进攻,就是在以实力横推土蛮汗,土蛮汗刚刚劫后余生,从大明手中逃出了大鲜卑山山口,如果过一年,土蛮汗站稳了脚跟,俺答汗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现在这个时机,正正好。
“戚帅以为,土蛮汗能撑多久?”朱翊钧不看好土蛮汗,土蛮汗新败,士气孱弱,实力不济,同时,俺答汗挑选的时机,确实是恰到好处。
“土蛮汗能撑很久。”戚继光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图们毕竟姓孛儿只斤,是北虏的宗主大汗,而此战,俺答汗只能速胜,一旦他无法速胜,土蛮汗能撑过这一年,俺答就拿土蛮汗没有任何办法了,这也是俺答汗选择这个时间进攻的原因。”
“俺答汗是草原的叛徒。”
戚继光谈的是人心向背定成败,俺答和土蛮汗都姓孛儿只斤,都是黄金家族,而土蛮是宗主大汗,俺答是草原叛徒,俺答汗甚至不再信仰长生天,改信了佛,这种人心向背之下,如果让土蛮汗拖住了,这就是一场消耗战了。
“戚帅以为,咱们该帮土蛮汗还是该帮俺大汗呢?”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在军事天赋这一块,相比较相信自己,朱翊钧更信任戚继光,在军事领域,戚继光的判断,比朱翊钧要准确的多。
朱翊钧对自己的军事天赋,很有自知之明。
戚继光看向了堪舆图,看了许久说道:“帮土蛮汗,帮他撑过最难的这段时间,只要拖到了秋天,俺答汗就再也赢不了,到那个时候,大明才能做裁判,无论是让土蛮汗赢,还是让俺答汗赢,都不符合大明的利益,只有他们打的你死我活,大明才能浑水摸鱼,得渔翁之利。”
“好。”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问道:“先生以为呢?”
“陛下,臣不通军务…”张居正看着大明皇帝十分真诚的说道,在军事天赋这块,张居正和陛下处于一个水平,几乎为零,放放马后炮还行,让他从错综复杂的局势里判断出战争的走向,他的确做不到,他在战略上认同戚继光的说法。
让他们打,打的越热闹越好,打的你死我活,大明才能做裁判,才能裁决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才能渔翁得利。
反正大明骑兵还没有形成战斗力,继续出塞作战不现实,还不如作壁上观,拿着草棒斗蛐蛐。
“臣以为戚帅所言有理。”俞大猷思前想后,选择了赞同戚继光的判断,俺答汗真的能把土蛮汗打死,若是真的让俺答汗赢了,大明想要复套就是难如登天。
“臣附议。”谭纶也认为应该帮土蛮汗,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撕咬起来,谁都不能赢,才是其中的关键。
“那个土蛮汗的儿子布延,是不是还在京师?”朱翊钧看向了礼部尚书马自强,布延入京时间有半年了,始终没能得到机会觐见皇帝,布延是来求和的。
马自强立刻说道:“回禀陛下,布延的确在四夷馆居住,他今日还吵吵嚷嚷着想要觐见。”
“好,今天就让他觐见吧。”朱翊钧立刻做出了指示,土蛮汗在挨揍,大明皇帝终于肯接见土蛮汗的使者了。
至于该怎么帮土蛮汗,就看看土蛮汗需要什么了,大明可以提供帮助,但是这些帮助,绝对不是免费就是了。
“万太宰,海外番国志,修的怎么样了?修成一卷,就给朕看一卷吧。”朱翊钧对《海外番国志》还是很在意的,万士和主持修纂已经半年有余,之前一直在制定修纂的标准。
万士和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两卷来,朱翊钧在等布延的时候,把这两本志书简单的翻看了一下,万士和这个读书人,不愧是个读书人。
万士和修了两卷,第一卷是安南,第二卷是吕宋,按照万士和的说法,这两个地方,是大明自古以来固有领土。
按照万士和的说法,安南和吕宋,都是中原苗裔,因为战乱迁徙到了安南和吕宋。
人都是中原人,那领土自然是中原王朝的固有领土了。
万士和在定义海外番国的历史,反正他们也没有自己的历史志书,还不是大明想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万太宰有心了。”朱翊钧对海外番国志的修撰标准,非常满意,无论如何,先把宣称喊出去再说。
“陛下,布延在殿外恭候。”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俯首禀报着。
定义历史就是定义现在。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