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开海一念起,天地刹那宽(第1/2页)
当初王谦鼓噪精纺毛呢生意的时候,王崇古第一时间反对,因为他觉得这个帛币的生意,一旦波及到小民,惹了众怒,他们家一定会被拉出去斩首一刻钟,从那个时候起,王崇古就一直在思考平替,聚宝盆必须要有,王崇古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他就是一个聚敛兴利的佞臣。
所以,在旧的聚宝盆被砸掉之后,王崇古用最快的速度献出了另外一个聚宝盆继续聚敛,这一次是三桅夹板舰和五桅过洋船。
五桅过洋船也在名单之中,张居正之前就跟皇帝讨论过了,此时出海的大明商船,都是武装商舶,没有武装的商舶在海上,都是他人嘴里的肉。
上一次稽税院扩编的时候,大明朝廷已经在武装商舶这件事上,做出了让步,入港不张弓填药,便不作约束。
五桅过洋船一共有甲乙丙丁四种型号,其中甲是原型船,部署在吕宋一艘,松江、宁波、福州、广州各一艘,之后就停产了,因为在设计上存在许多的缺陷。
而后出现的是乙字型,这种海船主要是用于外贸,也就是减配版,夹板、撞角、火炮等等,都有减配,追求的是利润最大化,安东尼奥、费利佩二世、沙阿买买提都是购买的这个型号的船只,这个船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无法继续加装炮台和增加火药数量,私自加装很容易导致侧倾,稳定性较差。
“为何不在松江府设立交易行?而是在京师呢?”朱翊钧询问王崇古,按理说,大部分的船舶都途径松江府,把交易行设立在松江府,会更加方便,船就在眼前,货物来往就在眼前,分红也就在眼前,更能刺激交易行的交易量。
王崇古颇为确切的说道:“陛下,交易行不能设在松江府,只能设在京师,设在京师的确不方便,可是要的就是这种不方便。”
“要的就是不方便?”万士和眉头一皱,而后反应了过来,笑了笑,不再多说。
王崇古这话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坐在这里的人,全都是大明的人中龙凤,对于所有人而言都不方便,那么方便程度,就会出现信息差,信息差可以方便操盘手,利用信息差赚钱,方便操盘手割韭菜。
王崇古从来不是个贤臣,他就是个正经的投献佞臣,急陛下之所急。
船舶的票证价格一定会出现波动,比如,某船本该在三月回到大明松江港,但是在五月的时候,该船仍然没有回到松江新港,这个时候,这个船舶的票证就会暴跌,拖了这么久,仍然没有收到消息,基本就可以确定回不来了,可是这艘船如果突然在六月份回到了港口。
这个时候,京堂收到消息会非常滞后,但是陛下通过海防巡检,在两天之内,就能收到消息,这个信息差之下,大明皇帝的操作空间就很大了,但凡是皇帝狠心点,投机客们投机赚的那点钱,都是给陛下打工。
这就是王崇古把交易行设在北衙的根本目的,各大市舶司甚至要严禁交易行的出现。
“厉害啊!”朱翊钧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不得不说,王崇古不愧是个读书人,这读书人的心思是真的脏,但凡是出点馊主意,就能波及一大片无辜之人。
戚继光杀人再厉害,他打了一辈子仗,计算首功也不足十万,可王崇古这类的文臣,出点馊主意,就是波及数百万百姓的生计,比直接杀人还要狠毒。
得亏朱翊钧是个知行合一的君王,说以民为本就是以民为本,不是空喊口号,更不是举着大旗进行政治活动,始终践行自己的政治承诺,而王崇古作为投献臣子,做的事儿,便不是那么天怒人怨、那么人神共愤,相反,王次辅在张四维死后,所作所为,大利大明。
什么样的君王决定了什么样的臣子,君王要的,就是投献臣子展现出来的姿态。
“那么是否允许商行在海外自建番国?”朱翊钧抛出了今天的第二个议题,燕兴楼交易行设立在京堂的好处是为了方便操控,为了方便控制各大商行,那么商行在海外是否可以自己建国,就成了一个必须要讨论的问题。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王崇古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什么叫在海外自建番国?就是商行拥有独立自主的衙门,有自己的军事、有自己的外交、有自己的税赋、有自己的司法等等,这个问题涉及到了立场问题,王崇古没法谈,这涉及到了海外殖民地的归属问题。
在一个帝制国家之中,这个问题,显然是不能触碰的问题,王崇古的本意是避而不谈,默认既定事实。
避而不谈也是一种态度,表达的是一种默许,只要在海外混的好,大明就默许这个自建番国的存在。
张居正思考了片刻,问道:“陛下认为呢?”
“这个问题在交易行设立之初就应该确定好,朝廷是否允许自建番国的存在,否则日后,就是一堆的麻烦事,日后无论是否承认,对大明无益,对海外自建番国无益。”朱翊钧首先明确的表明了态度,这个问题可以谈,而且必须谈。
自建番国事实性存在之后,大明朝廷再承认番国的合法性,必然涉及到了一个归属问题,这些番国,是大明的番国,归属于大明,是否被大明国朝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羁縻,如果属于,那就是摘桃子,必然在当地地方引起广泛不满,如果不属于,大明为何要承认其合法性呢?
立场问题,必须得到明确确认,才不会给日后的政令埋下隐患。
朱翊钧环视了一周,开口说道:“泰西特使黎牙实,曾经和鸿胪寺卿陈学会,讨论过大明的高道德劣势,这是黎牙实坚定认为大明的海外殖民地一定无法成功的根本原因,高道德的劣势,就代表着无法安心理得的朘剥、无法安心理得的掠夺、无法安心理得的侵占,海外殖民地的开拓是一件血腥到了惨烈的事儿,高道德在海外殖民中是一种劣势。”
“但是在海外开拓,也是大明国朝现在亟待需要之事。”
“天下困于兼并,大明的人地矛盾非常尖锐,人多地狭,必然导致国朝不稳,百姓吃不到饭会揭竿而起,大明的人太多了,需要向海外疏浚;自永乐元年以来,北方日益苦寒,草原的冬天一年比一年来的早,一年比一年酷寒,不仅仅是草原,山东、北直隶诸府、山西、陕西、河南的粮食,都在减产;”
“大明国土广袤,看起来,物华天宝无所不有,可真的是这样吗?”
“大明缺少优质的铁料,目前仅在辽东有一处露天的人参铁;大明缺少优质的木料,长达数千年的刀耕火种,大明腹地的山都是光秃秃的一片,造船都缺少木料;大明缺少铜料、缺少银料、缺少金料,铜一年不过六百五十万斤,现在还如吕宋马尼拉铜祥镇一镇产出,银料一年不过十万两,而泰西大帆船一年就近三百万银到四百万银,倭国一年也有超过一百五十万银流入。”
“这些根本性的矛盾,朝廷根本没办法解决,就那么多地,就产那么多的粮食,就只有那么多的金银铜铁,需求极大却没有足够的供应,这代表着必须诉诸于海外。”
“大明国朝就像是饿极了的壮汉,却受限于高道德的劣势,做事瞻前顾后。”
“而商人,他们没有高道德劣势的约束,可以为所欲为。”
朱翊钧第一次如此详细的、具体的、确切的描述自己对开海问题的理解,这是一种政治表态,大明朝廷的存在是为了调节各个阶级的矛盾,当朝廷无法履行自己义务的时候,就到了灭亡的时刻,而朱翊钧列举的矛盾,都是大明国朝在大明境内,无法解决的矛盾。
而这些矛盾,共同构成了一个主要矛盾,天下困于兼并。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说道,他不是在拍马屁,陛下是真的圣明,开海的逻辑非常完整,开海的政令有条不紊,开海的目的性非常明确,这对做事的朝臣而言,是一件极大极大的幸运。
圣意难测,的确是一种为君为上的做法,但这给下面做事的人,带来了太多的困扰,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做到什么地步,又要做出什么样的结果,都是疑问,都需要去猜测上意,猜测上面什么意思,真的很没意思。
命令的含糊其辞,必然导致执行者的迷茫,和执行中出现偏差。
但是朱翊钧不是这样的君王,他总是能够对现象进行深入的剖析,寻找现象背后的问题,探寻问题的原因,并且试图找到一种办法,即便是这个办法不是过于尽善尽美,但对矛盾的缓解作用,是极为明显的。
大明有过这样的君王,比如明太祖、明成祖、明宪宗,还有那个没能克终,努力了二十多年,被刺杀后心灰意冷的明世宗嘉靖皇帝。
张居正是嘉靖年间的进士,他知道嘉靖皇帝的脾气和秉性,嘉靖皇帝是失望累积到了绝望,最终选择了躲在西苑里,一意焚修。
“那么,既然要让商人们办事,朝廷就要给他们一些方便,给他们方便的同时,也能合情合理的增加对海外番国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的羁縻,无论是直属的海外领土、还是直属的殖民地,亦或者是松散羁縻的殖民地,都是隶属于大明的势力范围之内。”朱翊钧非常严肃的说道:“朕以为,可以承认他们海外的番国,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朕也可以授予他们爵位,甚至是赐给他们国姓,来代表大明朝廷、代表朕对他们的认可。”
朱翊钧在这个立场问题上,做出了明确的表态,允许商贾在海外建立番国,允许他们在海外进行殖民活动,允许他们朘剥掠夺海外的财富,给予他们相应的待遇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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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马儿跑,又不想给马儿吃草,这种心态是万万要不得的。
“陛下,海外勋爵、赐国姓,应该慎而又慎,如果是国姓正茂那样的人物,未尝不可,可若是狼子野心之徒,封爵则大害,也应该谨慎再谨慎,武勋爵位非汉马功勋,不可轻授。”万士和从礼法的角度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给爵位可以,赐国姓也未尝不可,但是要慎重再慎重,不可滥爵。
“万太宰所言有理。”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十分郑重的说道。
若是哪个江湖骗子,明明是海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连大明的船他都劫持,类似于郑和平定的海寇陈祖义,若是陈祖义这等海寇,骗到了朝廷的爵位,那会被编入大明笑话锦集里,被人世世代代嘲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