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冗长的圣旨被两个小黄门拉开,冯保甩了甩拂尘,暗自庆幸,得亏陛下有句读,否则他连这圣旨都不知道该如何断句,他吊着嗓子大声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天地人恒变,万物恒变。”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商汤伐夏桀,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欲迁其社,北辰自紫微右垣一右枢移紫微右垣二少尉,不可,作夏社。”
“商纣昏乱暴虐滋甚,文王受兹大命,唯武王唯甲子朝,岁鼎,克昏夙有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北辰自紫微右垣二少尉移北极二帝星,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三国淘尽英雄气,两晋尽是鼠辈出,榜楚参并,五毒备至;三马同槽,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逼曹魏禅让而无道守天下,天下疲惫凋零四百载,北辰自北极二帝星移北极五天枢,始有唐宋,万象更新。”
“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胡元入主,华夏陆沉,尸骸路,生灵涂炭,血千里,多少冤魂长叹,北辰自北极五天枢移勾陈一,幸祖宗开辟,胡虏尽天下再复。”
“北辰移,天下变,斗转星移,无穷万物皆变,先生观月风树影,得悟无穷万物变化之道,矛盾相继以释万理,诚如是。”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北辰谓之北极,众星拱而环绕,何故北辰多变哉?朕知变而不知其所以变,如管中窥豹,知有心而不知有性,是犹知二五,而不知十也。”
“今得异宝,特赐先生,期以解朕之疑惑。”
“钦此。”
冯保念完了这大段的圣旨,将调校好的六分仪,赐给了张居正,而后垂手而立,等待着小皇帝和张居正奏对,至于皇帝陛下到底说了点啥,冯保表示,这么复杂的事儿,还是让元辅去头疼吧!
什么无穷万物变化之道,什么矛盾相继释万理,什么北辰,什么北极,什么右枢、少尉、北极二帝星、北极五天枢、勾陈一。
不懂!根本不知道那些都是个什么玩意儿!
朱翊钧开口说道:“先生,朕有惑。”
“陛下,臣亦有惑…”张居正有点懵,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圣旨,再看看小皇帝日益英朗的仪态,第一次考虑,是不是退休比较好?还能多活几年,反正小皇帝也能管事儿,还政给皇帝就是。
再这么下去,他怕是没被天下事累死,先被小皇帝直接给问痴傻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当然能听得懂圣旨的里的每一个字,合起来,他多数都能听的懂,但是有些地方,他没听明白,题面都没听明白,怎么给小皇帝解惑?
陛下不务正业,从哪里学了观星术前来卖弄?
朱翊钧一愣问道:“先生不是已经不惑了,怎么还有惑?”
为什么还有惑,作为罪魁祸首的皇帝陛下,不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了吗?当他张居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通晓古今的圣人不成?什么问题都来问!
再问以后上自习课!
“臣能找钦天监丞询问一二?”张居正决定了,场外求助,不懂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不懂装懂还要硬解释,那是欺君。
朱翊钧惊讶的说道:“天下还有先生不知道的事儿吗?还需要钦天监丞过来吗?缇帅,前往宣来。”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缇帅赵梦祐收到了消息母亲病丧,请命回乡丁忧,今日并未殿前听用,有提刑千户在侧。”
“朕昨日已知此事,不是下诏夺情了吗?”朱翊钧知道此消息,也下诏夺情,转念一想,就是夺情起复,那也要回去看一眼,下葬卒哭,周礼还是要遵守的。三个月最少了。
朱翊钧这就是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蹬鼻子上脸,朝臣们不反对梁梦龙夺情起复是吧,就一个孙鸡毛跳出来是吧,现在是缇帅赵梦祐夺情!
什么叫上嘴脸,臣权退一步,朱翊钧就要进三步,不仅仅是文官们会玩倍之这种把戏,当小皇帝得寸进尺的功夫是白练的吗?
小皇帝的帝师可是得寸进尺张居正。
张居正心神一凛,果然和自己想的那样,小皇帝的每一步都不是多余的。
“那张大伴,你跑一趟吧。”朱翊钧看着张宏说道。
张宏立刻前往钦天监把钦天监丞周相拉来了文化殿偏殿,张居正和钦天监丞折腾了小一个时辰,互相翻译之下,才算是把皇帝的话搞懂了。
钦天监丞周相不太懂皇帝说的那些话啥意思,张居正需要搞清楚那几颗星星到底是什么星!
北极,不是单纯的地极,而是地轴的北极和地轴所对应的北天极,天上的星星都围着北天极而旋转。
北辰不是专门指天上的哪个星星,而是指位于离北天极的那颗星星。
北天极的星辰,就是北辰。
张居正知道北辰的具体定义,但是他还不知道这玩意儿会变,而且从有记载以来,一直在变,最开始的时候,北辰是天乙,后来是太乙,也就是现在大明钦天监星图上所标注的紫微右垣一右枢星。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商代夏后,离北天极最近的那颗星星就变成了紫微右垣二少尉星。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武王伐纣后,离北天极最近的那颗星星就变成了北极二,也就是帝星。
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天下大乱,北天极的那颗星星,从北极二帝星,变成了北极五天枢星。
而到了胡虏南下,南宋灭亡的时候,北天极的那颗星星,从北极五,变成了勾陈一。
之所以会变,是因为岁差。
张居正回到了正殿端着手说道:“陛下,是因为岁差,北辰有变。”
“因为岁差啊。”朱翊钧如同恍然大悟一般,看着张居正问道:“那什么是岁差呢?”
张居正斟酌了一番说道:“岁自为岁,天自为天,地年和天年不同,天年地年,每岁之间的差别,就是岁差,这个很复杂,要解释起来很麻烦,钦天监丞周相和臣说了好久,臣才领悟些许,陛下要听吗?”
“听,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朱翊钧非常肯定的说道。
张居正斟酌了许久,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作为神童闻名遐迩的他,还是能回答陛下的一些问题。
他端着手说道:“地年很好理解,就是地上一年,历经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简单来说,就是夏至又夏至,冬至又冬至。”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就像朕的生辰一样,一年又一年。”
张居正接着说道:“天年,只有天文生才用,常人所不知,天文星的天年,就是太阳在黄道上的某一恒星出发,再回到这一恒星的时间,就是天年,陛下,这个常人用不到,所以不好理解。”
朱翊钧却摆了摆小手说道:“很好理解,不就是相对变化吗?先生不是讲过矛盾、阴阳、天地这些对举互言吗?朕很认真学习的!”
“地年是太阳相对于大地的变化一周天,天年就是太阳相对于天宫恒星变化一个周天。”
朱翊钧当然懂,他要是不懂,就不会测勾陈一相对于大地水平面的角度了。
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又是放大物象,又是水平仪,又是旋转微分鼓,他要是连一个相对运动都理解不了,那他为什么要精准?和红毛番一样,搞两根木条就是,大概测出北极出地角度40°,不就行了?
那样就是弘而不毅,和他天天骂的儒学士没什么区别,夫子也说了: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天生知道的,学习知道的,困惑知道的,都是认知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