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现在一听到这一句朕有惑,就是头皮发麻,陛下您能别有疑惑了吗?!
张居正十分诚恳的说道:“陛下,臣…为陛下解惑。”
张居正其实很想说,他不能解惑,陛下您能不能换个符合你这个年龄的问题啊!问的这些问题,都是一个個理想和现实、理论和实践的悖论,这问的张居正都有点不那么自信了。
朱翊钧瞪着大大的眼睛,平静的问道:“朕曾听闻,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土匪就像是梳子一样劫掠,可是这军卒行军过境,则像是蓖子(梳虱子的密齿梳)一样,搜刮的干干净净。”
“戚帅南平倭寇、北拒胡虏,约束军兵严苛,不肯扰民一丝一毫,践踏百姓一根稻谷以斩首论,南兵为当世雄兵。”
“倭寇横行东南,狼烟遍千里,民不聊生。”
“胡虏强掠西北,征伐十五年,军民流离。”
“戚帅执掌南兵,南征北战,可廷议之上,则是议论非非,以缀疣,多余无用之物论之,戚帅及他执掌南兵,真的是缀疣吗?”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张居正极为郑重的回答道,意思是戚继光不是缀疣,如果是他也不会让戚继光进京领赏了。
朱翊钧立刻开口问道:“元辅先生,以德何以治国?”
按照天下九经,修文以柔远人的说辞,只需要修德就足够平息倭患和北虏南下了。
隆庆和议、俺答封贡,看似是修文以柔远人的大胜利,但若非在宣府、大同和俺答汗带领的北虏打了十二年,硬生生把北虏打成了筋疲力尽,若非此时戚继光领三镇总兵官,在蓟州云集十万强兵,北虏会不会再次南下,劫掠关内?
一定会。
所以,小皇帝问,如何以德治国。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臣不知。”
朱翊钧又唰唰的写了几笔,开口说道:“道德是最高追求,以德服人,以德治国,都是一种追求,是所有人心之所向,但是仍然要制定律法政令来约束,法,兴功德震慑罪恶,律,定框架止争执,令,令人知事。”
“道德在内,而律法在外,应当以律法限制人的行为,以政令来治理国家。”
“谓曰:德定于上、法化于下,因事而制礼,当事而立法;道之以德,以律制人,齐之以礼,以法治国。”
朱翊钧的观点是以律制人,以法治国,对应的则是以德服人、以德治国。
他的观点其实不稀奇,他不否定孔子说得对,将孔夫子的仁德高高举起的同时,再讨论实践的问题。
汉宣帝曾经说过,汉家制度,王道霸道糅之,更简单直白一些,就是儒皮法骨。
披着儒家道德的大旗,做着法家约束人的事儿。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这种理论和实践并重的思考,让张居正思考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神明夙悟,真天纵也。”
讲筵还在继续,在皇帝和首辅的一问一答中,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得飞快。
朱翊钧收起了所有的草稿纸,微微欠身,结束了今日的讲筵。
“恭送陛下。”张居正长揖,等到陛下离开后,大明首辅才走出了文华殿,正中午的阳光的照耀之下,让张居正有些炫目,只是稍微停顿了片刻,他露出了一丝笑意,端着手,迈着四方步,四平八稳走向了文渊阁。
小皇帝认真起来,果然让人非常放心,张居正已经看到了小皇帝的明君之相。
大明儒学士们,早就不在乎孔夫子的话究竟何意,大明皇帝何必在乎呢?
张居正是个循吏,他的政治主张也是:重用循吏,而慎用清流。
循吏,就是守法循理的官吏,懂得变通、知道如何做事,做成事的更注重实践的官吏;
清流,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吹毛求疵、小题大做的官吏;
张居正是个循吏,他刚进文渊阁,就看到了中书舍人抱了一大堆的奏疏进了文渊阁内,这些奏疏,都是搭救雒遵、景嵩、韩必显的奏疏。
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大明的科道言官们反应过来了,三个言官弹劾一部大臣,遭削官身回籍闲住,大明科道言官们不搭救才是奇怪。
张居正打开了这些奏疏,思考了良久,并未下笔,而是每一封奏疏上,都贴上了一张空白的浮票。
他不太方便说话,谭纶是他张居正的人,处置雒遵、景嵩、韩必显是陛下的决定。
空白浮票,其实是他知道如何解决,但是他不能说。
科道言官要搭救被削了官身,回籍闲住的雒遵、景嵩、韩必显。
言官们上的奏疏,很快就流转到了司礼监内,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对这些奏疏,统统画了叉号,这是陛下第一次对外廷官员做出了处置,作为司礼监的太监们,守护皇权,就是太监们的天职!
这些奏疏最后流转到了乾清宫内被李太后看到的时候,小皇帝正在咬牙扎着马步。
站桩是一件很累很累的活儿。
李太后看着几份奏疏看了许久,这是大明的纠错机制在发挥作用,大明皇帝的决定,科道言官有权发言议论,而且这些奏疏说的很有道理,让李太后有些犹豫不决。
御史王时举说:大臣腹心也应当保护,以培国家之元气;言官耳目也亦当爱惜,以伸国家之正气。
大臣作为国家心腹,需要保护,这是国家的元气,但是科道言官们是皇帝的耳目,就不应该爱惜了吗?培养国家正气了吗?
今天信任大臣,而挫败言官,是轻耳目之臣,让腹心大臣安心,难道陛下只要元气,不要正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