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出了这等事儿,朕以非刑之正,赦免一服亲眷便是。”朱翊钧十分明确的说道:“观洪武宝钞败坏,洪武二十六年换钞五百万贯,六个月换完,仅仅一个月就换了近一千万贯新钞,那这些个滥发的洪武宝钞,都是哪来的太祖高皇帝为何查了一下,最终放弃了追查同时放弃了宝钞”
“自然是查到了不能查的人身上,王次辅,敢私印宝钞的都是宗室、皇亲国戚、武勋、大臣、内监,没有别人,不对这些人进行约束,这钞法必然败坏无疑。”
一服就是直系亲属,亲爹妈、亲儿女,这个一服包括了皇后的父母本人,连亲兄弟都只是二服,比如朱翊镠私印宝钞,就以首恶论罪,处斩,不能赦免。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臣以为把宗室和皇亲国戚写在明文里不妥,而是写在内苑律例为宜。”
内苑律例,就是宗人府用的条文,老朱家的家法,比如藩禁就现在内苑律例上。
张居正意思很明确,你老朱家的人,你老朱家家法处置。
外廷都是臣子,臣子处置这些真的不合适,无论谁处理,都要背上一个谋逆权臣的骂名。
比如张居正就被言官们骂,说隆庆二年辽王府案,是张居正故意针对辽王,他那时候连次辅都不是,为难不了宗亲。
“也行,那就把宗室和皇亲国戚从大明律划去,移到内苑律例之中吧。”朱翊钧认可了张居正的建议,内苑律例还是很有效力的,毕竟藩禁就执行的很好。
只有限制了统治阶级的权力滥用,才能维持最基本的公平和正义,只要基本的公平和正义仍然存在,斗争就不会泛化,这是斗争卷的反向推论。
斗争卷对大明具有指导意义,这是朱翊钧在内阁首辅、帝师张居正严词反对,依旧要发行第三卷的主要目的,至于第四卷,那得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才有效果,朱翊钧希望自己死之前,能看到第四卷能够问世的那一天。
“发钞定法的第二条,朕也不满意。”朱翊钧说起了第二条,他摇头说道:“这一条规定了总督府、羁縻地区不得发行钞法,朕以为总督府可以发行钞法,因为长崎总督府就在发行倭国通行宝钞,羁縻开拓区不得发行宝钞为宜。”
第二条是具体职能,发钞定法中,规定了只有直接隶属于户部的宝源局可以发钞,总督府、羁縻开拓区这些不是腹地的殖民地,不可以发钞。
“陛下,这个可以通过在总督府设立宝钞局来实现。”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说道:“具体而言,这一条应该解读为总督府不得印钞,而不是不得发钞。”
朱翊钧理解了这一条,明白了王崇古制定律法时候的打算,大明制度就是直接隶属于朝廷的条条,和隶属于地方的块块,皇帝就是利用条条块块统治,这是郡县制的根本。
朱翊钧十分确定的说道:“那就该写清楚,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甚至有可能涉及到了反叛的重大问题上,就该咬文嚼字,律法意义不明,很容易引起更大的祸患,总督府不得印钞,但可以通过宝源局履行发钞职能。”
张居正低声解释道:“陛下,之所以如此模糊定义,是为了朝廷方面更加灵活。”
王崇古可是经年老吏,模糊定义这根本就是故意的,不是不懂咬文嚼字的重要性,这还不是为了您皇帝老人家的集权,才故意这么模糊的写吗一切解释权归陛下所有。
“那反而加速了离心离德。”朱翊钧摇头说道:“总督府是分封制。”
“名义上还是郡县制。”张居正摇头,对陛下的定义不认可,无论是黔国公府还是吕宋总督府,都没有明确的裂土分封,即便实际上是分封制,可名义上仍然郡县,这涉及到了基本国朝构建、国朝叙事。
“朕明白了,那就依刑部户部部议吧。”朱翊钧捉摸了一下,明白了王崇古模糊定义的良苦用心,选择了认可。
一共四十条的发钞定法,朱翊钧每一条都仔细询问,并且和张居正、王崇古深入交换意见,进行了全面的判断,这是皇帝的职责,判断律法的基本方向,朱翊钧的意见很重要,但不会不管不顾的要求修改,整个决策过程,是群体决议。
在张居正、王崇古走后,朱翊钧才伸了个懒腰说道:“摆驾北镇抚司,朕去看看唐志翰。”
“臣遵旨。”冯保赶忙去准备。
蒙蒙细雨之中,从通和宫蜿蜒伸出的铁轨上,有四辆小火车鸣起了汽笛,而后十分有规律的机械声响起,这是朱载堉专门为皇帝设计的三马力小型蒸汽机,个头比书桌要大一圈,马力不大,但已经够用了,主要供陛下往返北大营、通和宫、皇宫使用,这是皇帝的专列。
开路的是缇帅赵梦佑,第二辆是皇帝,第三辆车是内官,第四辆车是缇骑。
小火车一直能开到午门的位置,朱翊钧打着伞,向着北镇抚司衙门而去。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虽然四月下旬了,但这麦子正是抽穗的季节啊,好雨,好雨。”朱翊钧站在午门的出口,看着外面细雨,也不知道是不是祈年殿祈福有了效果,这雨下的正是时候。
朱翊钧来到了窗明几净的北镇抚司,这里本该阴森的氛围,因为皇帝总是来,变得正气凌然了许多,北镇抚司经过了一次改建,将多数的牢房重修修缮了一遍,多数都加了窗户,总体来说,比之前宜居了一些。
大明皇帝龙行虎步的走过了一间牢房,而后停下,慢慢退了回去,笑着说道:“这黎牙实怎么又被抓了”
之所以吸引皇帝的目光,是因为只有这个牢房里上面写着黎牙实,下面写着他的拉丁文名字。
“发表不当言论。”赵梦佑赶忙俯首说道。
“他又说什么”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他说,陛下表面谦逊,实际傲慢,就跟大多数的大明人一样。”赵梦佑十分肯定的说道:“他说的不对,所以臣听闻后,就把他拿了。”
“拿得对,就像这种乱嚼舌头根的,就该抓,打开吧。”朱翊钧肯定了赵梦佑的举动,但选择了宽宥。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黎牙实也没吃多少苦头,牢房虽然小,但有床有桌有椅,还有灯。
朱翊钧走到了案前,黎牙实在履行自己的职能,翻译着泰西来的天文学,来自符腾堡伯国、图宾根大学数学教授迈克尔马斯特林的《宇宙的奥秘与计算》。
天文是神的领域,因为宗教原因,迈克尔的着作不能公开发表,大明搞到这本书,全靠安东尼奥和他的国务大臣徐璠,费尽了心思搜集。
迈克尔有个很有名的学生,数学家、天文学家开普勒。
“免礼。”朱翊钧笑着说道:“你的话讲的不对,朕不是用表面谦逊来掩盖骨子里的傲慢,这种理解过于浅显了,用大明的话说,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
“傲气是表面看起来很嚣张,气势上比较突出,但实际上多数时候都是酒囊饭袋,而傲骨是一个人的内涵,包括成长在这片土地上,自然而然养成的道德,是原则,是胜不骄、败不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