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会有一堆的打着保险名头的集资者要暴雷了,那些损失了本金的海商、失去了家人的水手亲眷、损失了货物的商贾,一定会把大明衙门给堵了,希望朝廷能给他们做主,主持公道,而那些卷了款逃跑的经纪买办,本就是改名换姓的业务员,基本上找不到。
保险也好,交易行也罢,这些东西,一旦发展到盈利为导向,集资大于做事的时候,这些社会矛盾就会爆发。
在万历维新进行到第十三个年头的时候,大明现在面临的所有问题,都是新的挑战,需要在这些挑战之中,不断地寻找冲和之道。
大明在经济上存在着两个派别,一个主张更多的货物,一个主张更多的货币,大抵就是务实派和务虚派,显而易见,主张更多货币的务虚派,赚银子的速度更快,而且承担的风险更小,习惯了赚快钱,就再也不会愿意去赚慢钱了。
看到务虚派能赚这么多银子,务实派也会慢慢变成务虚派,最后整个松江府都变成群魔乱舞之地。
姚光启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大明皇帝似乎也不打算过分的干涉松江府的变化,这里是大明新政的试验田,也是大明国朝经济上,最大、最重要的战场。
任家和楚家倒了血霉!这是上海县百姓马上就知道的事情。
当天缇骑带着衙役们就把两家给再次围住,而后开始抓人,不是踏平,而是抄家,很快衙门就贴了榜,公示了两家的犯罪事实,证据十分确凿,尤其是任家以保险的名义搞集资、地下钱庄放钱这些,都是波及甚广,受害者极多,路边的狗,见到了都得啐两口再走。
任家和楚家犯罪的事实,是十分清楚的,民间普遍都非常认可,但上海县有传言,任家和楚家倒了霉,是大将军戚继光在皇帝面前,狠狠的参了他们一本,因为楚家的大公子楚中天,得罪了不能得罪的贵人,才招惹了祸患。
上海县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戚继光虽然到北衙近二十年了,但还是那个急公好义的戚继光,遇到了不平事,就要处置,而那个胡闹的黄公子,虽然纨绔了些、喜欢仗势欺人了些,但在纨绔的时候,维护了公平和正义。
相比较公平正义得到了实现、大明这架庞大的国朝机器的纠错机制还在顺畅运行,民间普遍更相信‘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这个剧本,觉得这个剧本更加合理。
北衙意见篓子林辅成,回到了自己老家松江府,但是他已经完全不认识这里了,走在街上都有些迷茫,离开日久,那些熟悉的街道,全都已经翻新,青石街道也都是硬化后的路面,路边的行道树都已经亭亭如盖。
这种陌生,让林辅成参加上海县燕铮楼聚谈的时候,又又又一次迟到了,上海县比北衙还要豪奢,注定了上海县比北衙还要堵,林辅成被堵住后,自己下了车步行前往燕铮楼,结果迷了方向,绕了个大圈子,所以晚到了一些。
“诸位海涵,海涵,许久没有回来,在这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上海县,都迷路了。”林辅成对着四方拱手,而后大咧咧的坐下,看向了台上的三个人,笑着对李贽问道:“这二位是”
“这一位是闻道先生马经纶,这一位是公安派阳春社袁宗道。”李贽介绍了来人,这个马经纶是个举人,而且马上要入京参加科举考试了,而袁宗道这是公安派三袁之一,都是有名的意见篓子。
林辅成看了一圈戏台下,都是松江府的才子,让林辅成比较意外的是,除了才子,还有佳人,几乎每个才子都带着女伴,这和过往聚谈的氛围完全不同。
一群大老爷们搞聚谈,很容易喊出你们的家人也很苦吧这类的口号来,所以,大明的聚谈,必须要携带佳人才能参加,防止气氛过于严肃。
林辅成叹了口气,这帮才子佳人,个个争奇斗艳,他们压根就是来斗富的,看看身上那一大堆的零碎,就知道,这些才子们的心思,根本不在要聚谈的内容上,而是在这些佳人身上,如何在佳人面前压别人一头,才是他们参加聚谈的目的。
不过也好,每个人入场都是要买票的,聚谈是要花钱才能来的。
李贽的神情非常放松,因为天字号包厢窗户是关着的,证明里面没人,大明皇帝今天的行程是去阅视松江府铁马厂,姚光启来到了上海县,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悬而未决的松江府铁马厂,落户到了上海县。
华亭、青浦、上海、浦东四个地方,争抢这个铁马厂,姚光启凭借着自己和工党党魁王崇古的特殊关系,获得了铁马厂落户上海县,这可是皇帝都亲自关心的项目。
姚光启能力出众,把这个铁马厂弄得有声有色,已经可以生产升平三号,三十匹、十六匹、十匹马力三种类型的铁马,每年预计产量达到了一千台。
皇帝不在,林辅成就是口出狂言,也不会被皇帝给亲自听去了。
“林大师来的刚好,我们刚才在讨论,大明兴文匽武。”马经纶颇为平静的说道:“我是老学究,我还是觉得兴文匽武,乃是定国安邦之策,兴文匽武没错。”
袁宗道点头说道:“我的观点和闻道先生是一致的,若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到了万岁面前,我也是这个说法,兴文匽武,对国朝有益,振武,适可为止的好,再给更多,就会有麻烦。”
李贽有点无法说服马经纶和袁宗道,这两位,十分的固执。
“我认可二位的观点,的确,兴文匽武没错。”林辅成非常认可的点头说道,这是他一贯的聚谈方式,肯定并且支持对方的观点。
“我认为兴文匽武没错,是因为历朝历代,汉唐宋明,无论制度如何变化,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那就是大一统,不是大一统的两宋,被我明文人嘲弄的体无完肤。”林辅成首先表明了自己为何支持,是有非常明确原因的。
大明的士大夫动辄远迈汉唐,对两宋的态度,多数是吸收经验教训的批评为主。
“额,大一统和兴文匽武有什么关联吗”马经纶有点懵,他和袁宗道的论点,多数都是站在了侠以武犯禁之上,武夫的权力过于强横,就会影响江山的稳固,对皇帝形成直接威胁,左右朝堂政令执行。
这林辅成一上来,就把问题上升到了大一统的高度来,搞得马经纶都有点惊慌。
这个格局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为什么历朝历代都强调大一统这个大多数人的认知是怎么来的呢”林辅成看向了所有人,开口说道:“因为大一统就意味着稳定,就意味着边疆稳固,腹地不会发生强度很高的战争,意味着万民的生活能够基本维持下去,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
“北宋末年,有一个女诗人,名叫李清照,她的前半生无忧无虑,一如她那首诗,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可是这世道忽然就变了,金兵来了,到了晚年,她的境遇也如她那首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为何要大一统,因为边疆会稳固,腹地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战争,生活就会安定,当天倾地覆时候,哪怕是势要豪右出身的李清照,也会过的无比凄惨。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林辅成极为感慨的说道:“历朝历代,军兵,都是不稳定的一部分,我们看一看先秦到现在的军兵吧,先秦时,春秋战国无义战,动辄举国之力兴兵征伐,万民凋零,到了汉时,这日子终于安稳了下来,这军兵就成了世家的鹰犬,西汉末年,王莽篡汉,东汉末年,十八路诸侯烽火狼烟,不就是世家掌强兵吗”
“汉以强亡,汉的确很强,可是,生灵涂炭。”
“两晋时候,司马家引了胡人充实中原,因为战乱造成了极大的人口短缺,结果闹出了永嘉之乱,西晋两个皇帝被俘。”
“魏晋南北朝,荒唐了数百年,终于到了隋唐,以府兵制为主的关陇世家逐渐崛起,隋唐的建立,随着科举制的建立和完善,世家虽然仍然有着莫大的影响力,但已经今非昔比,直到唐中晚期,黄巢彻底把世家扫进了垃圾堆里。”
“可唐朝末年,五代十国,军兵强横,闹出了多大的乱子来不必细说,以至于到了两宋,矫枉过正,在两宋朝廷眼里,武将、武人的威胁,比胡人的威胁还要大,最终闹得天下亡于胡虏之手。”
“该不该兴文匽武,该。”
林辅成十分简单的梳理了下,为何大一统和兴文匽武会联系在一起,大一统是人们追求稳定美好生活的共识,军兵作为不稳定因素,兴文匽武,成了必然,这是历史教训,魏晋南北朝足够的荒唐,一点都不美好,五代十国,所有人都可能成为军粮。
“林大师,高见啊!”马经纶十分诚恳的说道。
林辅成继续说道:“其实北宋灭亡,宋钦宗和宋徽宗北狩之后,在山河破碎激烈的矛盾冲突中,以岳飞为代表的底层出身的武将,开始寻找军兵在江山社稷中的意义,而且岳飞找到了,在目标上,是收拾旧山河,在军纪上,提出:冻死不拆屋,饿死不虏掠。”
“本来,关于军兵社会地位、权利、责任、义务的思辨和演化,应该在南宋初年的绍兴年间完成,岳飞做得很好,神武后军军纪严明,能征善战,如果绍兴十年,没有那十二道金牌,大宋军重新夺回京城,以严格的军纪来约束军兵,保家卫国的义务深入人心,演化就可以成功了。”
“但是这一切,因为宋高宗在惯性之下,对军兵天然不信任,一切的一切,在绍兴十一年,宋高宗下旨将岳飞处死的时候,戛然而止了。”
马经纶和袁宗道互相看了一眼,林辅成这话,他们听出了些别的味道来。
“军纪不良,四处杀良冒功、打家劫舍、兵过如篦的军兵,当然要兴文匽武,可是军纪严明,甚至连被人打了,都不肯还手,只因为对方是民,比如秦忠科;别说打家劫舍,甚至愿意以血肉之躯,抗天地之力,比如出巡抗汛的浙江九营,这样的军兵,就不该兴文匽武。”
林辅成非常肯定的说道:“既然履行了义务,就该享受应得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