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魏国公府的老夫人,认了这丫头做女儿,也不愿意她一直抛头露面,这顾眉生呢,身份不上不下,自己又心高气傲,也不好许人家,还不如入宫算了。”冯保说明了魏国公府的打算。
其实就是给皇帝献个美人,至于皇帝要不要,那得看皇帝的意愿了。
“这顾眉生一手苏绣,可是了得,号称针神,又弹了一手好琵琶,普一手的好曲,别号曲圣,还会一手绘画,画鸟兽虫鱼,可谓是栩栩如生,不输给宋徽宗。”冯保介绍了下这女子的才艺,魏国公真的是当闺女培养。
为何抛头露面其实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毕竟只是个义女,说好听点是个义女,说难听点,就是个丫鬟。
冯保是花鸟使,就是专门给陛下寻花的那个职责,封建帝王南巡的时候,留下点风流韵事的传说,实属正常。
魏国公府的打算本身就是献媚,给皇帝献个美人,同样也是给顾眉生找个归宿,魏国公在南衙两百多年,这秦淮河畔多少名角,最后的下场,都谈不上一个好字,即便是嫁了高门大户,最后也是个凄凄惨惨戚戚。
入了皇帝的法眼,进了宫,怎么也是平安喜乐一生。
冯保不再过多的推荐,说得多了反而招人烦。
顾眉生显然知道这次要给什么人弹唱,多少有些紧张,但还是拨弄着琵琶,调好了音色之后,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在楼里响起,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曲调婉转悲切,顾眉生顺手一划,曲调忽然变得肃杀了几分。
“嘉靖中,倭患起,生灵涂炭血不止,乌烟瘴气渺人迹;大司马,张蒙溪,募得健儿三千众,营曰振武骄悍凶;浪滔滔、势汹汹,振武营来寇偃旗,倭寇安敢逞凶逆!”顾眉生一开口,就让所有人都有点愣神。
这顾眉生,唱的居然是振武营兵变,张梦溪,就是张鳌,梦溪是张鳌的号,这一段说的是募兵抗倭。
顾眉生唱曲是以振武营的一个妻子为视角,诉说了夫君征战时的忧心忡忡,家里无米无粮的窘境,她用了很长的篇幅去描述振武营的战绩,和浙江九营一样,在抗倭之中征战,在倭患渐止之后,振武营开始出巡抗汛。
嘉靖三十九年二月二十五日,振武营中多聚黄蜂结巢甚盛,谓为吉征,军兵积压已久的欠饷、减饷、夺妻室月粮的怒气,开始爆发,兵变发生了。
南京兵部侍郎黄懋官被杀。
黄蜂结巢,其实就是寓意黄巢,侍郎黄懋官其实是自己摔死的,但在给朝廷的奏疏中,为了衬托振武营军兵的狂悖,黄懋官被杀了。
黄懋官听闻兵变,在军兵赶到之前,烧毁了所有营中的账本,而后自己从三楼一跃而下,本来三楼是死不了的,但好巧不巧,脑门摔在了石头上,死的透彻。
比较有趣的是,在这段唱词里,顾眉生直截了当的骂了当时的魏国公徐鹏举是草包,因为徐鹏举被军兵逼迫,‘呼诸军卒为爷,大叫发廪!发廪!’就是徐鹏举许诺发钱。
但徐鹏举翻墙逃跑后,直接拿了十万银出来悬赏兵变者的人头。
看起来能屈能伸,但其实就是骂他言而无信,说要发钱骗了军兵,逃脱后立刻翻脸不认人。
很快顾眉生就把整个曲子唱完了,结局自然不美妙,军兵没有讨到本该属于自己的银子,也没有给妻儿讨到月粮,甚至振武营都被解散了,这顾眉生唱曲中的女主角,孩子也饿死了,夫君死后,这女子一跃跳了江,做了孤魂野鬼,在江边整日整夜的哭泣。
“兴文匽武妖风盛,报国忠良冢中泣,都说这天公地道,天公地道又何在,只见了那人善,被人欺。”顾眉生用一段快弹,结束了自己的唱曲。
朱翊钧侧着头问道:“这戏叫什么”
“莺诉。”冯保赶忙说道,妇道人家视角下的振武营的兴衰荣辱和消散。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这不是顾眉生编排,是真实发生的,振武营死的死,逃的逃,其妻、子,下场都大差不差,如此下场。”
“振武营这些孩子,如果能长大,他们对朝廷是什么看法,想来恨之入骨了。”朱翊钧吐了口浊气,很难想象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对大明朝廷会多么的憎恶,他们的父亲在他们眼里是英雄,结果没几年,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那这些孩子,对所谓的正义,不会有任何的期待。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只能放眼以后了。
冯保其实很想说,这些孩子,大概都很难长大。
朱翊钧看了顾眉生一眼,平静的说道:“唱得不错,赏。”
不是厚赏,也就是十银,不可能再多了,顾眉生可是陛下打赏的第一个百艺艺人,皇帝从来不在这方面浪费钱,这完全是看在魏国公府的面子上。
其实这也代表了皇帝对这个美人的态度,不会收她入宫,要是有一点点想法,也会宣她来见一见,看看样貌。
说的再好听,花魁也是风尘中人,朱翊钧也不会让这等女子入宫,潞王喜欢万国美人,已经让李太后头疼无比了。
顾眉生是名角,今天在福禧楼的这个弹唱,刚唱完无数个花篮就被送上了台,这些花篮一个就一百银,十个一起送是一千一百银,多买不仅不打折,还要加钱。
顾眉生对这些花篮不在意,她见得多了,她一直在等,直到花篮都被人拿了下去时,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送上了十枚银币,这个时候,顾眉生难掩失望神色,她知道,这十银就是她心心念念、最关切的那个人送来的。
是赏赐,而不是宣见,缘分到此为止了。
顾眉生站了起来,欠了欠身子,算是作别,才下了台。
在顾眉生下台之后,气氛变得凝重了起来,素来喜欢迟到的林辅成林大师,也没有迟到,而是准时出现在了福禧楼,等待着开场。
这次,林辅成、李贽才是来者。
比较让人意外的是徐光启,也和林辅成、李贽坐在了一起,对于自由,徐光启更认可林辅成的有限自由论。
一个年轻的儒袍男子站了起来,看样貌风流倜傥,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走上台去,环视四周,才开口说道:“听闻林大师在北衙舌战群儒,无人敢与林大师交锋,想来也是,这背靠王谦王大公子,自然所有人都要避其锋芒了。”
王谦那可是王崇古的唯一一个儿子了,这儒生,上来就直接炮轰林辅成,阿附权贵,才有了今日的名声,这是事实,林辅成也从来没有避之不谈。
“这话说得好啊,这士林素来讲究一个骨鲠之气,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区区王公子就让北衙士子们结舌,你这是骂我,还是骂北衙士林还是骂天下的读书人呢”林辅成站起来了,走上了台去,有点懒散,甚至有点不屑一顾。
北衙的士子连皇帝都敢骂!区区一个王谦,就能把人的嘴堵上了
这是骂林辅成阿附权贵,还是骂北衙的读书人没有骨鲠正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