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一直将李徽一行送到东关镇,这才和李徽依依惜别。李徽一行继续赶路,于次日上午抵达历阳城。
李徽并不想招摇,命众人在城外歇息,自己带着大春大壮进城,他是想要去向王牧之告别。
那日谢玄说的很清楚,王牧之上奏举荐了自己,自己理当前来表示感谢。
但当李徽抵达历阳郡守衙门前,求见王牧之的时候,却意外的得知,王牧之已经于不久前卸任历阳郡守了。
李徽得知这个消息后,二话不说立刻出城离开。本来还想在历阳郡盘桓一日的,现在这种情形下是绝对不能在此逗留了。王牧之离开之后,新任的郡守身份不明,这里不是安全之地了,必须立刻离开。
谢玄那天说过王牧之年底即将离任,李徽本以为王牧之还在历阳郡,因为此时尚未到腊月。但没想到王牧之这么早便已经离任了。
当日傍晚,李徽一行赶到渡口,渡过长江之后,便进入了丹阳郡境内。当日在对岸投店歇息一晚,次日一早继续赶路,直奔京城方向而去。
丹阳郡所辖范围甚大,包涵京城周边八个县,以及大晋的都城建康都属于丹阳郡所辖。丹阳郡的治所便在建康。其实便是京兆和京城之间的关系。丹阳郡便是京兆郡。
往东行了一日之后,抵达了丹阳郡所属的石城县,此处距离建康尚有八十里,这里也正是李徽的老家所在之地。
当日午后,李徽一行进入石城县城。按照蒋胜的指点,众人一路往城东南方向而去。走过逼仄狭窄的街道,走过荒芜萧瑟的百姓聚集之所,最终,车辆在一条破旧的胡同前停了下来。
“小郎,便是这条巷子了。大娘她们住的宅子就在巷子里,往里走不到百步便是。”蒋胜来到李徽乘坐的骡车前说道。
李徽下了车,瞪着眼睛朝着四周四顾观望。周围其实是一片残破的场面。巷子两边围墙低矮倒塌,房舍院落也都很破败。不久前下过雪,周围一片湿漉漉冷飕飕的萧瑟情形,环境并不好。
但是不知为何,当看到周围景象的时候,李徽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似乎自己来过这里,但又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里。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缥缈遥远,有些抓不住的感觉。
“小郎,我先去禀报大娘她们,说小郎回来了。她们还不知道小郎回来了呢。若是知道了,怕是要高兴坏了。”蒋胜在旁说道。
李徽摆摆手道:“不必禀报,我自己去见她们。”
蒋胜只得点头应了,一群人站在巷子口,看着李徽瞪着眼睛左看右看,眼神中一会迷茫,一会又焕发出神采来。都不知道李徽到底在干什么。
他们当然不明白,此时此刻,李徽脑海中的记忆已然开始复活。那是附身之人的儿时的记忆,之前尘封在混沌之中。但是一旦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脑海里记忆的碎片便开始翻涌,开始拼凑出鲜活的记忆来。
李徽的目光落到了巷子口一棵巨大的桑树上,李徽记得儿时的自己曾爬上这棵树摘桑葚吃。树干的枝丫上还有一个深深的大洞。于是乎李徽走过去,踮起脚尖查看,果然,那一人高的枝丫处的树洞犹在。
李徽吁了口气,心中涌起怪异的感受。
李徽记得在巷子入口南侧不远有一片池塘。孩提时的李徽曾在池塘里戏水游泳,和小伙伴钓鱼摸虾抓蝌蚪。李徽举目望去,他看到了稀疏的杂木缝隙里透出的水面上斑驳枯萎的荷叶,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影子立在水面上。李徽记起了夏天这个小荷塘里绿荷田田,荷花粉红的场面。
就是这里了,是童年的家。丹阳李氏的故宅就在这里,一切的记忆都已经恢复。李徽甚至记起了一个中年男子的样貌,面目清瘦,神情严肃,皱着眉头让人害怕的样子。
那是死去十多年的李智,李徽的父亲。
李徽穿越以来,对于这个时代的归属感正在一点点的建立。但是终究是穿越之人,在情感上的归属感并不强烈。对于顾兰芝丑姑这些人,其实也是出于一种责任和感激。更别说对肉身的父亲,那个叫李智的人会有什么感受了。
童年记忆的缺失,更会增加这种割裂感,在情感的归属上也更加的不够深刻。
但是此时此刻,当李徽脑海中浮现出童年的场景,浮现出记忆深处的人和事的时候,附身的这个肉体的一切过往渊源,十九年人生的历程瞬间贯通。
来于何处,去往何方?断裂的部分似乎立刻被缝合,精神和肉体的割裂感也瞬间融合到了一处。
而直到此时,李徽才真正的感觉到自己完全融入了这个少年的身体之中。继承了一切他的过望,他的记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情感的起伏。到此时此刻,穿越者才真正的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李徽。
这种感觉奇妙无比,也诡异无比。
李徽让众人在巷子口等候,他不想惊动母亲和阿珠她们。他整了整衣冠,缓步往巷子深处走去。小巷狭窄,地面上的砖石也碎裂歪斜,年久失修。但是每往前走一步,李徽便记得在这里发生过的一些琐事。那个小男孩曾无数次的在青石板的小巷里进进出出蹦蹦跳跳。
前方一座宅院出现在视野里,破败的青瓦门楼歪斜着,上面长满了枯败的长草。低矮的墙头上纠缠着厚厚的藤蔓,土坯的围墙呈现黑绿之色。
正房倒是高大,但是也是破败不堪。屋顶上长者一蓬蓬的乱草,墙壁上湿乎乎的,像是漏雨淋湿尚未干透。
但李徽的眼神却是闪耀的,因为这是他熟悉的房舍格局,这座宅院正是记忆中的李家老宅。童年时的李徽便是生长在这里。
矮墙上枯藤乱草遮挡了院子里的视线,但是李徽走到院门处时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
“珠儿,快歇着吧,别干活了。打理院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别那么着急。你昨日手都割破了,不用这么着急呀。”
李徽听出那是母亲顾兰芝的说话声。
“大娘,不打紧的。我干得了这些活,我小时候常做的,并不辛苦。马上要过年了,总得收拾收拾才好。公子要我好好照顾你们,总不能让院子里全是乱草不是么?我一点也不累,大娘和丑娘去歇着便是。”
李徽的心砰砰跳了起来,那是阿珠的声音。他凑近门缝往里看,只见阿珠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手里拿着一柄镰刀正在院子西边割草。院子中间已经清理出一片空地,但是还有许多杂草生在周围。
母亲顾兰芝正站在廊下看着阿珠,手里拿着针线活。丑姑坐在廊下的马扎上,旁边靠着一根拐杖,手里端着一个小簸箕正挑拣着什么。
“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这么小的年纪,这般懂事。把我们照顾的好好的。大娘,我说的没错吧。咱家小郎有福气,遇到阿珠这样的好孩子。真是天大的福气啊。”丑姑笑着说道。
顾兰芝笑道:“是啊,是啊。徽儿真是好福气。得了宝贝了。可这憨儿怎地也不回来瞧瞧咱们,这都一年了,那般忙碌么?腊月里也不回来瞧瞧咱们么?”
丑姑听了也道:“就是,下次见到小郎,老奴得打他屁股。跟小时候一样。”
李徽听到这里,推门而入,大声笑道:“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啊,难道不知道隔墙有耳么?”
院子里的三个女人尽皆惊愕的转头看来,阳光下走进院子里的那不是李徽还是谁?
“啊……是徽儿么?我是在做梦么?”顾兰芝手中的针线掉落地上,站起身来呆呆说道。
李徽快步上前撩起袍子跪地磕头,口中道:“徽儿给娘磕头了,孩儿不孝,今日才回来,让娘受苦了。”
顾兰芝激动的眼泪流下,上前一把抱住李徽哭泣起来:“徽儿,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是,儿子回来了。娘受苦了,你们都受苦了。”李徽也流下泪来。
丑姑也一瘸一拐的走过来,伸手拍着李徽的肩膀嗷嗷的哭泣。李徽向丑姑也磕了个头,吓得丑姑赶紧避让。她是奴仆身份,怎敢受主人之礼,但其实,在李徽心目中,丑姑已经是家中的长辈了。
良久以后,三人才平静下来,李徽起身看向一旁站着的阿珠。阿珠眼里噙着泪,红嘟嘟的嘴唇微微抖动着,头发乱乱的搭在额头,站在一旁看着李徽。
李徽笑道:“阿珠,怎地?不认识我了么?”
阿珠胸口起伏,忍着泪道:“见过公子。”
李徽走上前伸手捏捏她的脸,低声道:“辛苦你了,多谢你。”
阿珠泪水扑簌簌落下,摇头道:“不辛苦,公子可算回来了。”
碍于母亲和丑姑在场李徽也不能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只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