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城下,李荣率领东府军已经围困多日。不过除了第一天凌晨的进攻,将京口北城城楼和角楼城门轰了个稀巴烂之外,东府军一直保持着围而不攻的态势。
轰炸是为了震慑城中的刘牢之,而不攻是因为李徽此次行动的目的是为了逼迫司马道子妥协。秀肌肉和真打人是两回事,除非司马道子不肯妥协。
但即便如此,城中的刘牢之却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惊恐不已。
刘牢之曾是悍勇之将。一个人的勇气来自哪里?固然和自身的素质和性格有关,但其实更大的勇气来自他人。加入北府军之后,北府军昂扬的斗志和信念,主帅谢玄雷霆激进的行事风格,造就了北府军的气质,也塑造了将领们的气质。
刘牢之从彭城一名令人厌恶的地痞混混之流,成长为悍勇之将,更多的得益于整体的军队风格的塑造熔炼以及身后强大的北府军的凭仗。
但一个人的本性是难以改变的,狡猾贪婪自私的本质一直潜藏在内心之中。北府军全盛之时,这些东西是可以被抑制的。不光是刘牢之自己会克制这些东西,谢玄的威望和地位,周围将领的目光也会令他克制。
刘牢之不是没有犯过毛病,第一次镇守彭城的时候,他便故态复萌,带着一种报复的心理,在彭城欺男霸女,搞了一些事出来。后来彭城丢了,他被贬为普通士兵,痛定思痛,在洛涧重新找回了颜面。可以说,刘牢之的心理状态其实是不稳定的。在光环之下,掩盖着一些卑劣的性格和东西。
在谢安去世,谢玄辞去官职守丧之时,失去了压制的刘牢之人性中的一些东西开始冒头。特别是代领北府军的愿望落空之后,刘牢之心中便集聚了大量的不满。对抗王恭,大多出于这种心理,而非是为北府军着想。
他本以为,谢玄即便离开,也会安排好一切。但发现谢安去世后,谢玄颓废心冷,加之北伐失利带来了巨大的负面效应,令北府军上下都颇受打击。在刘牢之心中,对谢玄的敬畏之心也在那时削弱了许多。为自己谋出路,找机会攀上高枝的心理从那时起变得炽烈。
王恭但凡稍微会拉拢人心一些,刘牢之都可能会投向他的怀抱。只可惜王恭行事粗陋,心思不够细密,又自视甚高,只是一味的打压刘牢之,逼着刘牢之的兵马去送死。加之局势变化,彭城广陵被占领之后,刘牢之预感到了王恭难成大气候,所以果断的选择了倒戈。
事实上,那其实便是一次背叛。虽然情有可原,虽然被逼无奈,但从本质上来说,那就是背叛。有了第一次之后,第二次的转换阵营的心理负担便小多了。
刘牢之本来想着投奔李徽的,毕竟这样的心理负担最小,也算不得背叛。可是李徽却拒绝了他。此刻司马道子伸出了橄榄枝,刘牢之便毫不犹豫的抓住了这根稻草。那可以说是正中下怀。本来他是担心司马道子和谢氏之间的关系恶化,不可能搭上这条船的,但现在没了心理和现实上的束缚,一切都顺理成章。
刘牢之并不认为谢玄在会稽起兵会有什么作为,对谢玄的敬畏更多的是来自于谢氏豪阀的仰视,是来自谢玄背后的家世背景。在领军作战上,刘牢之并不认为谢玄比自己厉害。
王恭的兵马南下之后,刘牢之甚至已经在心里为谢玄的失败做好了预期。而当谢玄成功剿灭王恭抵达京城的时候,刘牢之是诧异而且慌张的。但是,自己已经上了司马道子的船,已然没有了回头的可能。司马道子告诉刘牢之,要为自己的前程考虑。是永远寄人篱下,还是开创一番局面,跻身大晋豪族之列,必须有所抉择。
那些话戳中了刘牢之的内心,所以他做出了决定。
刘牢之曾经的悍勇之气也随着背叛北府军的行动而丧失。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和畏惧的,一旦有了这些情绪,勇气便也烟消云散了。
过去的这几天里,面对城外围困的东府军,刘牢之不敢出击,只知道不断的求救。他知道东府军的战斗力,那是比北府军更加恐怖的兵马。自己手下的这些兵马此刻本就军心不稳。因为刘牢之的决策,部下将领议论纷纷,私下里都认为刘牢之是背叛了大将军,背叛了北府军。刘牢之不得不采取了一些极端的手段去封他们的口,弄的军心大乱,人心惶惶。这时候和东府军作战,恐怕是自找不自在。
鉴于此,刘牢之下令坚守待援,等待转机。
谢玄去世的消息三天前的深夜送达京口,司马道子派人前来,围困的东府军也并没有阻拦。司马道子说,谢玄已死,自己也和李徽达成了谅解,他们的兵马很快就要撤离,让他不要惊慌。
刘牢之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对谢玄的死感到悲伤和内疚,另一方面也松了口气。那座让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倒塌了,从此自己不必背负那些负担了。谢玄死了,也就没有北府军的存在了。也就没有所谓的背叛了。
可是东府军完全没有退兵的迹象,急的刘牢之再次向司马道子求救询问。
熬了五六天之后,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刘牢之被隆隆的轰鸣声惊醒。
刘牢之连忙起身披挂,一边询问情形,一边往衙署外走。刚刚走到衙署大堂,猛然间一个奇怪的啸叫之声穿破耳鼓,下一刻,大堂门口火光崩裂,整儿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整个大堂被浓烟和尘土瞬间淹没。
刘牢之身手矫健,反应迅速,在那一瞬间躲在了照壁之后。在黑烟弥漫的瞬间,他看到了身旁的亲卫被被掀飞出去,身上冒出数个出血点。一名亲卫的胳膊脱离了身体,带着血糊糊的血肉飞出。
刘牢之魂飞魄散,吓得晕头转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烟雾散去,刘牢之从倒塌的大堂里灰头土脸的冲了出来,才在广场上看到了飞奔而来的何无忌和一群兵士。
“舅父,你没事吧。伤着没有。”何无忌大声问道。
刘牢之叫道:“我没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东府军进攻了么?”
何无忌忙道:“算不得进攻,他们兵马未动,只是架着火器往城里轰。城里的房舍被轰塌了多处。”
刘牢之悚然而惊,他方才便意识到那是火器的轰击,只是他不肯相信对方的火器会有如此远的射程。京口虽不大,但也有方圆数里的城廓。衙署位于城中心,距城外东府军起码有两三里远,这样的距离,应该没有任何被打击的可能。
但现在,何无忌说那是火器的轰击,自己也亲身经历了这一切,怎不让人心惊。也就是说,东府军的火器可以覆盖到城中心位置。倘若如此的话,京口城中无一处是安全的,因为对方的火器放置在四城之外可以无死角的覆盖整个京口城。这才是可怕之处。
“刘将军,城南粮仓被轰击起火,火势甚大。”正迟疑间,一名将领飞驰前来,大声禀报。
刘牢之心中发凉,抬头往南城粮仓看去,但见浓烟滚滚直冲天际,确实是燃起了大火。
南城乃粮草物资重地,居然也被轰击起火了,那显然是对方火器也布置在了南城。自己的担心成了现实。
“快快救火,跑来禀报作甚?粮草毁了,兵马喝西北风么?”刘牢之大骂道。
“是是是。未将这便去救火。”那将领灰头土脸而去。
刘牢之愣了片刻,四周爆炸之声不断,一时间令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舅父,得去城头坐镇,将士们心中慌乱。”何无忌道。
“对对对,去城头,去北城。”刘牢之忙道。
一行人上了马往北城疾驰,一路上周围爆炸声零星不断,烟尘火光四起,到处是慌乱的人群。刘牢之咬着牙怒骂,一时又担心对方进攻,一时又恼怒对方如此肆无忌惮,心中忐忑之极。
北城城楼上,守城的刘敬轩躲在了厚厚的城墙背面,数干兵马围在倒塌和损毁的城门内侧。北城城门其实形同虚设,被轰破了之后临时设立了数层路障堵塞,兵士们便在城门内侧工事中防御,防止对方冲进来。
眼下城头城下数干兵马严阵以待,紧张之极。
见到刘牢之到来,众将兵松了口气。刘敬轩是个胆小鬼,自己先躲起来了。东府军若是进攻,根本没人指挥作战。刘将军来了,起码有个主心骨。
刘牢之勉力打起精神,对众人大声道:“尔等莫要慌乱,我去城头瞧瞧。敌人并未进攻,诸位稍安。”
刘牢之沿着内侧石阶登上城墙之上,冷风铺面,硝烟的味道刺鼻之极。放眼看去,阴沉的天空之下,东府军黑压压的营盘就在里许之外。距离城墙不到三百步之外,大批的东府军兵士列阵于下,中间簇拥着十几门火器,正在次第轰射。轰鸣声此起彼伏,黑烟一股股的腾起。每一次轰射,城中某处都腾起一股烟火。
刘牢之的心随着那一阵阵的轰鸣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