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凰看着眼熟，却想不起画像上的人是谁，是因为卫洵的画注重神似。
画像上的人看面貌不过二十，却神似夜老爷。
正是夜老爷的二儿子，夜安泽。
卫洵很少出府，她能画出夜安泽的相貌，说明夜安泽在章北疆府中。他在章府，性命却岌岌可危，卫洵才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把消息送出来。
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他是你的哥哥，你总是要救的吧？
卫凰的手探进衣袖，薄薄的纸张依旧皱巴巴的，却已经被她暖得有了温度。
就好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也会因为层层的羁绊，有了感情。
“父亲呢？”她的手从衣袖中离开，并未拿出那张纸。
“老爷在后院……”
小梨欲言又止，垂下头去。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张开的白帛上，渐渐沉寂。
那白帛有两张床单般大小，被四个仆役拉住四角，高举在亡者上空遮云蔽日。
这是殓礼之一。
此时冰冷的地面上，躺着五个人。
一个车夫，四个护卫。
他们都是夜宅的家仆，一家人都为夜宅做事，从生到死。
如今这些死者的家人在为他们修补身体，换上殓衣。有人低声哭泣，却唯恐泪水落在死者身上。强忍悲痛之下，他们的表情都有些濒临崩溃的扭曲。
卫凰脚步凝滞走上前，见宽大的黑色棺椁被人打开，夜老爷正站在棺椁旁。棺椁里只有大少爷火葬后的骨灰，零零碎碎，放在他身为队正的战袍上。
灰色战袍上的血已经被人洗干净，但搓揉和针线缝补的痕迹，依然能让人看出大少爷曾经受了很重的伤。
夜老爷高大的身影似突然塌陷下去，他沉肩低头，看着棺椁内的骨灰。
离家时气宇轩昂，归来的却是一捧碎骨。为国而死岂敢惜身，但他作为父亲，还是觉得悲伤难过。
“安卿，”夜老爷轻轻把一柄剑放入棺椁，哽咽道，“听说你兵器损毁犹自不退，用牙用手，战到死为止。你是大周的好兵。如今你没了兵刃，爹把自己的送你。若在地府遇到金人冥军，你不必留情。”
卫凰走到夜老爷身后，陪在他身边。
夜老爷又拿出一物放进去。
那是今冬夜宅新做的蚕丝被，很厚，很暖。夜老爷一点点把被子铺平，轻轻拉到肩膀处，掖好被角。
“天冷……”他温声道，“儿子，你去的路上夜里凉，可以披着这个。在那边如果……遇到你娘，跟她说你爹我这一把骨头也没多少日子了，别让她着急。如果她知道老二跑去了哪里，也让她托梦过来。老二还小，顽劣混蛋，爹得把他教好了，才能安心闭眼。”
夜老爷说不出话来，他转过身抬手揽住卫凰的肩膀，沉声道：“封棺。”
棺材板被仆役盖严，四根元宝钉钉入棺椁，从此天人永隔再不能相见。
“凰儿，”夜老爷拍了拍卫凰的肩膀，“凰儿！”
他只是念叨着她的名字，此时此刻，确认他有一个孩子还在身边。
章北疆闭门不见。
第一日，门房说他在宫中处理政事，没有回来。
第二日，门房说他在兵部督办制造火炮之事，不会回来了。
第三日，卫凰在御街拦住了章北疆的马车。
“阿凰？”他掀开车帘，眼睛里有雀跃的欣喜，“你找我？”
装什么傻呢？
他早就知道卫凰找他，却故意不见，为的不就是让卫凰尝尝惹怒他的后果吗？
卫凰抬手控制缰绳，目光森然道：“他在哪里？”
“谁？”章北疆温雅地笑着，从马车里递出来一包烤花生，“知道你要来，专门为你烤的。皇城里的炭火干净，烤出来的花生也很香。”
卫凰抬手把那包花生打落，神情讥诮。
“你为什么？如果是那些密档，我可以还给你。”她声音清冷道。
章北疆没有回答，他低头捡拾起落在车板上的花生，口中责备着卫凰：“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你可知有多少人因为少这一口粮食，就能饿死吗？本王小的时候在章家老宅，到了冬天睡在柴房，夜里又冷又饿点一根木柴烤老鼠吃，白天就能挨一顿打。那时候如果住在将军府的卫小姐肯给我一颗花生，我就能跪在地上喊你菩萨。”
他自嘲地笑着，身体隐在马车里，青色的袍服边缘露出来，金丝银线绣成的龙纹，看起来却狰狞寂寥。
卫凰神情微动没有说话。
章北疆以前从来没有提过他的童年有多凄惨。
卫凰不知道，竟然到了烤老鼠度日的程度。而他没有说过的又有多少呢？在她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里，大周朝的另一个孩子，每一日最大的梦想，只是活下去。
他的那些怨恨，就是在那些充满绝望的黑夜里逐渐堆积的吧。
卫凰捡起了地上最后一颗花生，抬脚爬上马车。
“说吧，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