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截断掉的蜡烛快要燃尽,卫凰捡起来走到烛台边,点燃新烛拨亮灯芯。
黑暗在她脚下退去,如痴缠不休的幽灵,盘踞在帐幔下变成小小的一团,终于被光亮逼退,钻入床底消失不见。
“不必再装深情厚意。”
卫凰转过身子看着床上的人,笑。
她笑得五味杂陈讥诮不屑。
章北疆恍若未闻地向她伸出手。
“令尊和楚王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卫凰只说到“楚王”二字,章北疆的手臂便僵硬在半空。等她说完这一整句话,章北疆的手臂缓缓收回,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虚弱地道:“是吗?”
感情一旦消散,藏在相濡以沫下的残忍真相,便会被揭开。
那日在茶室外,何煦说章卫两家是世仇。当时卫凰反驳说不可能,但她回去后仔细想了想,便发觉章北疆的身世的确有些可疑。
相识多年,他从不曾提起他的父亲母亲。
卫凰认识章北疆时,他曾供职于禁军中的父亲已经病故,又过了一年,章北疆的母亲也猝然离世。
军中校尉以上武将可丁忧守孝二十四个月,即便朝廷夺情起复,也可婉拒。但章北疆却以战事紧张为由,说“金革之事不避”,拒绝了军中将领的好意。
婚后家中本来要摆放先祖牌位,可章北疆说牌位摆放在故居,那里也已经修缮完毕,不用把牌位挪过来了。
种种迹象,都说明这或许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卫凰命宋棵组建的第一个探查消息的小队凑够人手后,查的第一件事,便是章北疆的真实身份。
原来章北疆的父亲,是先楚王的幕僚。
当年楚王和秦王在洛州夺嫡之战中相持不下,卫凰的父亲卫琼带兵马赶到,亲自护卫秦王。突围时杀人数百,那里面,便有章北疆的父亲和兄长。
后来秦王登基清算相关人等,章家被屠杀殆尽,只留下年幼的章北疆投奔远亲。
这便解释清楚了。
原来何煦说的不错,他们两家果然是世仇。
金兵围城那几日,卫凰盯着纸笺上的字反复看了许多遍。看到日影西斜,室内的光线暗淡下去,听到外面金兵进攻的声音。
她只觉得无比荒诞。
一切都有了答案。
原来他传旨逼死她的父亲,他带兵绞杀她的兄长,他亲手杀死她的大嫂,都是在复仇了。
自己满腔孤愤恨不得剔肉削骨的情绪,像被人捆缚住,憋闷而无处发泄。
“我恨的不是你复仇,”室内凝滞的空气中,卫凰开口道,“我恨你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欺瞒、哄骗、讨好,先得人信任再夺人性命。”
“你以为我想吗?”章北疆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
他原本不想的。可他一个小小的军中校尉,想要见将军一面都不能,如何可以杀他全家复仇呢?他怎么知道,自己苦心孤诣接近的仇人之女,到头来成为阻挡他复仇的心上人。
无数个睁眼无眠的夜里,身边的妻子沉沉入睡,他看着她似乎圣洁地隐隐发光的脸庞,不敢触碰,更不舍得离去。
他有那么多机会手刃凶手,可到最后,他只是借皇帝之手罢了。他原本的打算是把一切都推脱到皇帝身上,可卫凰竟死了!她竟死了!
皇帝和他几个儿子的性命不足以弥补失去卫凰的痛,整个皇室都不足以弥补。
他站起身朝卫凰走过来,眼中的怒火缓缓退去,忧伤悲痛铺在脸上,用手捂着胸口的伤,对卫凰笑了。
“事已至此,阿凰,你莫要怪我。往后的日子很长,我会陪着你,疼着你。我们还会有孩子,卫氏血脉未断,卫洵也还活着,咱们一起走下去,忘记仇恨,好吗?”
可惜卫凰已不是当年那个因为感动于九死一生后的重逢,便答应婚嫁的女子。
她一夜长大,只想护住自己最后的亲人。
“章北疆,”卫凰直呼他的名字,“我去过章氏老宅。”
章北疆的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