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谦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就在刚刚,医院接诊了一名重度脑损伤的患者,他和师父一同全力抢救,他看着师父推着担架的背影,好像回到了当初,那时师父还未衰老,满身都是干劲,他唯一的信仰就是要把病人救活,生命对于他来说就是第一位。
该名伤员是一位小型卡车司机,在高速路进入城市匝道的时候意外遭遇车祸,初步判断是一定程度的颅脑损伤,目前司机已经休克昏迷,主要负责救治的有程寿,然后张云谦负责协助,整个手术过程正在紧密地展开。
“开颅器。”
“止血钳。”
“这一处脑血管破裂,出血量在100cc左右,你清除淤血之后赶紧止血清创!”
程寿不紧不慢地进行手术,张云谦全力配合,程寿眉头紧盯着生命检测仪上的数据,现在病人的血压,心跳处于一个危险的范围。
病人的大脑额叶因为受到剧烈的冲击,让头骨凹陷导致严重的创伤出血,一部分脑组织将永久损失,此结构被的损伤会严重破坏一个人的行动能力,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就算抢救过来,有70左右的可能性会导致瘫痪。
程寿又检查其他地方的伤势,这时有一个更加出乎意料的发现让他心寒,在清除创伤组织之后,在大脑皮层的深处发现一团质地坚硬的灰色组织,这正是肿瘤,更要命的是这个肿瘤不小,下方连接着脑干。
现在的他陷入到了两难的境地,这个深深压迫脑组织的肿瘤可是要命的,如今大脑已经受了严重的创伤,加上脑瘤,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判断,如果冒然进行手术,轻则全身瘫痪,重则丧失生命。
张云谦看到师父的手已经停止了动作,他向着患者的大脑深处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对于这个货车司机而言,真的是祸不单行,不过是否手术的决定权掌握在家属的手里。
程寿赶紧说道:“情况比我们预想中的要复杂,病人不仅仅有外伤,而且在脑部关键位置还有肿瘤,现如今的情况,我们不能擅自做出决定是否摘除肿瘤,所以你赶紧去看看家属来了没有!”
待在空调大开的手术室,张云谦满头都是汗,他摘了手套,赶紧走出手术室外,迎上前的是一个一瘸一拐走来的中年妇女,她满脸煞白,看见张云谦就扑通一声跪下来,双手作揖,颤抖的声音尽是哭腔:“求求医生,救救我丈夫,我们全家就指望着他了,如果他垮了,这个家也就垮了,我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在上初中,一个在上小学,我前几年因为意外,腿落下了毛病,我去找事做,没人要我,只能在家照顾孩子,求您了,一定要救救他”
张云谦一时不知所措,没想到病人一家的情况这么糟糕,如果病人死了,那么这个家可就真的完了,可是,那人的脑子不仅遭受了严重的损伤,更可怕的是肿瘤盘踞在致命的位置,他不知道怎么对面前的这个可怜的女人说明情况,可是无论如何,他再不情愿讲,可是现实是改变不了的,更何况现在情况紧急,时间来不及了。
张云谦扶起女人,客气地对她说道:“您好,您丈夫的情况是这样的,首先他因为车祸遭受了比较严重脑损伤,目前已经把受伤位置清理了,全身瘫痪的可能性较大,但是在我们手术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脑子的关键部位,长着一个肿瘤,这个肿瘤需要及时摘除,但是摘除有较大的风险,有可能是植物人或者死亡。”
中年妇女的全身都哆嗦的厉害,整一个就站不稳,差点摔倒,她一把扶起女人,扶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倒了一杯开水,许久,她哆嗦的身体才渐渐有些缓和,顿了顿,她突然问道:“我丈夫最好的情况也是瘫痪在床吗?”
张云谦低着头,有些不忍直视她的双眼,他无奈地说道:“是的,但如果不手术的话,这颗肿瘤也是一颗定时炸弹,所以是否手术,您需要尽快做出决定!”
许久,她终于坚定地点点头,她说道:“可以手术,只要能保住我丈夫的命,就够了!”
张云谦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给她一种心理安慰,然后快速走进手术室,把女人的情况及时告诉了程寿,程寿点了点头,他用仪器仔细探测肿瘤的深度,没想到这肿瘤直径超乎他的想象,他做过太多的手术,这个肿瘤说实在难不倒他,但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只要摘除了肿瘤,病人最轻的情况都是植物人了。
刚才张云谦已经把家属的情况告诉他了,现在他又产生了强烈的共情,与其这样,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对于只拥有一个劳动力的家庭而言,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全身瘫痪或者成了植物人,那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将是人间炼狱,妻子不仅要终生照顾这样的人,而且还需要承担更加昂贵的医疗费,何况病人的孩子还小,这种情况无疑是致命,如今,最好的情况就是不要再抢救了,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去。
刚才让张云谦找家属签字只不过是例行的程序,其实他并不想继续手术,但眼下徒弟似乎成为了他的阻碍,他想起当初一起度过的岁月,从他实习开始起,已经有六年时光,他是一个令自己非常满意的徒弟,而且满腔热血,是一个极有天赋也有崇高品德的医生,他现在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对方都看在眼中,他的脑子飞速的运转,在想象着怎么瞒天过海,对了,肿瘤,一旦在摘除的过程中损伤到了脑干或者重要的脑血管,这样不就是给病人宣判死刑吗?
“云谦,你还是给我打下手,这个肿瘤的摘除比我预想中的要困难!”
张云谦点了点头,他死死盯着那块病灶,程寿将柳叶刀伸进肿瘤边,并且用止血夹固定好,他的手开始表现得有点发抖,刚好那一块有一处关键性的血管,要真的切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见师父迟疑不动,而且手发抖得有些厉害,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说道:“师父,要不还是我来吧!”
“你不行的,还是在旁边看着吧!”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一刀切了下去,突然一股血流喷涌而出,直接喷到他脸上,他赶紧喊道:“快,想办法止血!”
张云谦眼疾手快,立刻拿住止血夹、钳子和缝合线去缝那一出血管,不过来不及了,在下刀的过程中,脑干也一并切中,他的脑子突然一阵嗡鸣,思维在飞速的运转,作为一个从医二三十年的医生,是不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突然仪器响起了滴滴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心跳血压脉搏指数一路向下,很快就变成了一条死寂的直线,他立即缝合完毕,程寿就给他做心肺复苏,突然他被张云谦一把推开,然后自己卖力地做着心肺复苏,不过一切都是徒劳,五分钟后,病人宣告死亡。
“你别这样,他已经死了!”他的手拍在张云谦的肩膀上。
“你是不是故意的?”许久,他停下来,突然转过身来,眉目间都是血污,眼睛里全是血丝,就像一头愤怒的野兽。
“我说过摘除这个肿瘤本身就很复杂,失误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你再怎么失误,也不会切到病人的脑血管和脑干啊,刚才看你手抖,我说过让我来,你却不让!”
程寿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两人默默地为这个病人处理后事,不再说话。
一切完毕,张云谦像钢铁的巨人一样矗立在程寿面前,他犹豫着想要问出那个最艰难的问题,他问道:“医院杀人的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吧?”
程寿没有回答,没有点头,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接下来只是沉默,那该死的无尽的沉默。
他快速转过身,脱下手术服,愤怒地走出手术室,程寿想要拉过他,但他就像一支离铉之箭,朝黑暗中射去,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在走廊中,他失魂落魄地连续撞到了好几个人,感觉双脚就像踩在棉花上,地板像沼泽一样,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一间间病房,一间间手术室中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和病患死亡的气息把他包裹起来,此刻的他必须逃离这个地方,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这里,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从胃里冒出来,他就趴在地上就贪婪地吐出来,众人看到他的异样纷纷避之不及,有认识他的医生想一把将其拉起来,他疯狂挥舞着双臂将他们推开。
接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差点被自己的呕吐物滑到,那漆黑的楼道似乎是唯一一条生存之路,他发疯似地朝里面钻,扶着楼梯疯狂朝下狂奔,整整下了九楼才来到大厅,他朝门外冲过去,来到大门口,贪婪地呼吸着医院外的空气,在这里,他才感觉自己仍然活着。
然后,所有被撕裂的记忆突然拼凑在一起,自从师父在半年前失去了妻子和女儿,他表面上故作镇定,但实际上却变得不一样了,他拼命地工作,医术仍旧那么高超,但在这其中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同情,他对病人的实际情况越来越上心,他不再是往日那个冰冷严肃的医生,他变得更加和蔼,更加关心病人的感受,并且理解他们的痛苦,他当时没有多想,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转变,他变得不过是更加亲切了,这实际上是一件好事。
他想通了,为什么师父经常请病假,并且精神上表现得极为疲惫,他肯定在暗地里做某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那天他见到两个警察过来,其中一个姓方的警察对师父提出的问题中明显是带有质问的语气,甚至有一丝在审问的味道,还有弃婴事件,刚好那时候师父电话打不通,刚好在他走了之后,自己推门就把婴儿推了下去,这时间节点为什么这么巧合,他也有关注这几次案子,毕竟这件事情在医院的暗地里传的很开,只不过大家没有明说,而这次手术过程就恰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他杀了那些看起来无可救药的人,是出于深刻的同情,斩断他们的痛苦,是因为最好的解脱,唯有毁灭!
现在他只在乎对方是否痛苦,而不是是否想要活着,他完全不知道那些人是真的放弃了生命还是被他蛊惑的。
所有的思绪涌上脑海,师父突然变成一个如此陌生的人,从一个崇尚生命的人变成了践踏生命的人,在他的信仰中,活着是崇高的,就算多活一秒钟也是值得的,生命有痛苦,也有美好,任何情况都不能放弃生命,而现在,他无比崇拜,视之为人生导师的师父在这一刻在他的信念中崩塌。
他回忆起了这六年的点点滴滴,师父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可以说,没有他对自己的悉心教导和提携,他不配拥有最年轻主任助理的职位,也不会有同样精湛的技术,在某种程度上,他对待自己就像对待儿子一般,从小没有父亲的他真的把其当做了父亲,现在他不知所措,不敢再面对任何人,任何事。
他失落地走在街头,任凭寒冬冰冷的雨滴下来,这刺骨的寒冷让他勉强清醒了一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也许只有这么做,师父才会回心转意,他不应该被这样的事情毁掉,他是一位伟大的医生,曾经拯救过太多的人,而且他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h市。
晚上七点,他朝雨中卖力狂奔,朝着手机短信提到的一处地址冲过去,他要去找那个姓方的警察,然后亲口对他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做的,这个国度没有安乐死,他要采用这样的方法,替他们永远地摆脱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