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完成了一台脑科手术，程寿主任感觉精神无比疲惫，连续站立三四个小时，让他的小腿肌肉酸痛而僵硬。为了应对因长期站立导致的腿部静脉曲张，前几天他无奈地穿上丝袜，还好穿的是长裤子，并不能看得出什么来，这样就不会显得太过于尴尬。
他来到卫生间，摘掉头套和口罩，挤了一点洗手液，均匀地涂满双手，仔细地清洗起来，完事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皱纹像丘陵间纵横的沟壑，两鬓之间白发悄然出现。他用手摩挲着脸颊，鼻子感受到洗手液和医用消毒酒精混合残留的气息。
此时已经凌晨一点钟，手术一结束，他仍旧耐心地查了几个病房，然后走出医院，向他迎接而来的是漆黑的天空和昏黄的灯光。他走进停车场，发动车子，朝着家的位置直奔而去。简单吃了点东西，洗漱完毕，凌晨两点，他才缓缓地躺下来，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毫无生机，只有微风吹过窗帘轻轻晃动的声音。
即使是这样的声音也吵得他睡不着，刚把窗户关上，窗帘不再动了，又听见卧室外传来滴答的水声，好不容易有一点睡意，又被这水滴声吵醒了，他不耐烦地起身，走去卫生间，原来是水龙头并未拧紧，他狠狠地将水龙头拧紧，经过再三确认，水龙头滴不出水来，他才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
原本不想看时间，怕引发焦虑，但在强迫症的驱使下仍然点亮正在充电的手机，已经凌晨三点了，他在心中默念道：该死的，怎么还睡不着，明天一早还有会诊呢！
他越是想睡，越睡不着，他在一种凝滞的状态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啊，他突然想起了那些身患重病的人，其中有绝大部分的人都因为身体部位的剧烈疼痛而睡不着，时间仿佛就是慢性折磨，他们定是期盼每一个黎明的到来，在心理作用的暗示下，才稍微有些好受，作为一名医生，救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不是缓解痛苦吗？
在这种胡思乱想中，直到天空尽头出现一抹淡淡的鱼肚白，这种混乱的思绪才将他带入浅浅的梦乡，在他的梦中似乎有无数只手朝他伸过来，那是哭嚎，是惨叫，是修罗地狱，是无数的求救者最后的呐喊。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声将他从无休止的噩梦中拉回来，他以为是闹钟，下意识想要关掉，结果是一个电话，他赶紧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他的徒弟，张云谦赶紧说道：“师父，不好了，您的病人陈本樵不见了！”
程寿在脑子中疯狂搜索这个叫陈本樵的病人，这是他负责的病人，年龄在63岁，三年前患上了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渐冻症，是一种慢性的，神经系统的疾病，其主要表现为加重的骨骼肌无力，萎缩等，患者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了后期，肺部自主呼吸比较困难，目前需要时刻戴着呼吸机。
清晨六点，他立即前往医院，在路上，他联系家属，家属表示没有前往医院将患者接走，更何况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出院无异于送死，根据查房的护士反应，昨晚并未发现可疑的动静，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早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人，该不会是自己擅自离开医院的吧。
刚到医院大门，迎接他的便是自己的徒弟张云谦，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前来挂号了，他赶紧问道：“云谦，陈本樵找到了吗？”
张云谦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急忙说道：“不可能，我刚才查看了监控，并未发现有人出走的迹象，我又召集了很多护士在各个病房，厕所，杂物间，手术室，根本就没发现这个人的踪影！”
程寿的脸上冒出汗来，他并未告诉家属病人失踪的情况，这属于严重的医疗事故，他们必须在24小时之内找到病人。
在北湖区，一个有些老旧的小区，初冬时节，六点钟的气温有些低了，深蓝色的天空慢慢褪色，颜色越来越浅，直到一抹黄光从地平线透出来，这才微微有些生机和温暖。这是每次太阳升起的时刻，再普通不过，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即将是新的重要的一天，对于另一些则是告别过去，告别一段噩梦。
一名上了年纪的清洁工，正在清扫着地面上的落叶，这枯黄的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她拿着大扫帚一点点地扫着，她感觉这落叶怎么越扫越多，渐渐的，在连续的劳作之后，她感到一丝热了，背部已经有汗流出来，经过冷风一吹，背部凉飕飕的。
日复一日做着这种枯燥的体力活，她早已经麻了，起早贪黑，领着微薄的工资，她时常会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现在她年事已高，手脚越来越不利索，说不定哪一天就动弹不得了，那时候，就只能瘫在家中，让儿女给自己养老，最终等待死亡，“死亡”这个曾经在她眼中最忌讳的词，如今却在她脑子里反复萦绕。
她拿出一个昏黄的塑料袋，里面有一瓶热水和白面馒头，她吃了一口，快要噎住了，赶紧喝一口刚烧开的水，舌头被烫了一下，这样可不行，她决定找个地方坐下来，刚好前面不远处有一块高地，那里有草坪，在最高处是一棵大榕树，这榕树特别的粗壮挺拔，高度直逼五层复式老楼的楼顶，成了这个老旧小区的标志。
她走上前去，只要来这里工作，都能够看到这棵参天的榕树，今天她竟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腿不自觉地朝榕树后面走去，此时从单元楼里零星地走出几个人来，她并未注意，还是朝后面让过去，她看到这样一幕：
一个头发已经半白，双臂呈不可思议的姿势扭曲着的深深陷入轮椅中的背影出现在他的眼前，那颗枯瘪的头仰望着，面朝晨曦，人和轮椅融为一体的影子被拉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她看清楚了，那人身上盖着厚重的毛毯，一直耷拉到地上，出奇的是四周竟然没有一片落叶，尽是深绿色的草坪，她朝那人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条熟悉的拥有碧绿色河水的运河，城市繁荣的画面即将徐徐展开。
她想到这个该不会是残疾人吧，不知道被谁推到了这里，而且现在气温有点低，心地善良的她还担心对方是否照亮，于是上前查看情况，眼前的景象竟然令她感到无比的恐惧：
只见那个人的呼吸面罩已经被摘下来，平整地放在胸前，沟壑纵横的脸上身陷进去的眼球安详地闭着，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对方的嘴角竟然挂着十分轻松的微笑。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情况，用手触摸，就像触摸到一块寒冰。
那是死亡，无比绝望的死亡。
她吓得瘫坐在地上，大声地尖叫起来，零散的人聚拢过来，有人发出惊叹的声音，这个可怜的老人竟然被人拔掉了呼吸机，扔在这寒冷的初冬时节中。很快就有人报警了，就有警官赶来。
前来查看情况的是一名年轻的，身材魁梧，长得不高的警察，那身警服在他的身上竟然有些紧绷，此人正是毕业于h是警官大学的王大肖，跟着来的，还有一名中年法医。
他大喊一声，那声音无比的响亮，很快有人散开，他一看到凌乱的草坪，还有藏在苍绿色的草中一个个黄土脚印，他面露凝色，真想骂出一句：操，都他妈的把现场破坏了，连提取到有用的脚印都没有了。
王大肖扫视了现场，对着人群说道：“是谁发现这具尸体的？”
这时，一个穿着橙色制服的中老年女性站出来说道，脸上仍残留着那种心有余悸的神色，她用战栗的语气讲述着发现尸体的经过。
听完，王大肖对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他赶紧在现场布置上一圈警戒带，然后穿上鞋套，弓着身体，小心翼翼地靠近尸体，深吸一口气，经过观察，他发现了这些脚印围着轮椅呈环状分布，真正靠近尸体边的有两串重叠的脚印，较小的脚印踩在较大的脚印上，只有部分重合，原本脚印的部分细节丢失，很难判断，他只好掏出相机，将每个脚印都拍了照，他在想如果能够取到一枚足够完整的大脚印，就可以大致推测出死者的身高体重。他找了一圈又一圈，大脚印本身就很少，每一个几乎都有重叠。
拍摄完毕，他又上前查看情况，发现尸体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两只胳膊呈极度扭曲的状态缩在怀中，嘴角朝一侧上扬，僵硬中似乎带着一丝微笑，双腿朝内弯曲。
这时法医走过来，大概查看了一下情况，然后说道：“死者可能死于呼吸衰竭，根据死者的体态判断，他很有可能有脑瘫或者运动功能丧失，肌肉严重萎缩的疾病！该病已经发展到了晚期，病人无法自主呼吸，摘掉氧气面罩，死于窒息，详细情况需要进一步尸检！”
王大肖此时还有诸多疑问，他问道：“死者有可能死于疾病本身，然后被抛弃在这里吗？”
法医的神色十分凝重，他说道：“这种情况不太可能，首先像这种重病患者，一般会在医院受到重点看护，你看他身上还有一个便携式呼吸机！”说着他扒开死者的外套，那是条纹状的病号服，在胸部有一个名牌：“h市第九人民医院！”
法医继续说：“病号服都没脱，不可能办了出院回家等死，而且很有可能是被人匆忙推出来的！”
王大肖听了法医的回答，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我们应该联系一下第九医院，看看有没有病人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