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微是被哭声惊醒的。
这哭声,来自厨房,低哑的,压抑的,看来应该是哭很久了。
叶微汲着比自己脚大太多的塑料拖鞋,扑哧扑哧的追着哭声而去,大姨夫正在堂屋忙着整理东西,大姨坐在灶门口柴火堆里,一边抹泪一边往灶里塞柴火。
“大姨夫!”叶微喊了一声。
大姨夫转过敦实的后背,看向叶微,黝黑的脸上几颗痣长得很不是地方,痣上还长着几根毛发,让人一见他只会关注那几颗突兀的大黑痣。
“小微醒了?你今天别去学校了,等会找同学帮你请假,我带你们去怀宁,家婆昨晚走了。”
心口一阵闷痛,酸酸的,堵堵的,有一股东西似乎想吐又吐不出来,梗在心里的那种感觉,特别难受。
大姨听到这话,哭声又大了起来。
“怎么哭这么大声?我家都听到了!大旺啊,你可去帮帮忙?今早戴湾七发家儿子下水捞猪菜,淹死在河里,正找人帮忙捞呢!”大姨的婆婆王小五声音直炸耳膜,人未到声音提前到了,还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没几秒钟,汲着半截塑料拖鞋,脚跟着地,穿着看不清颜色补丁缀着补丁的宽大短裤,套着碎花棉布套头短褂,短褂有些小,以致胸前耷拉着的松垮乳房都能看清楚,蜡黄着满是皱纹脸的老奶奶走了进来,因说话太多,嘴角各噙一朵白沫。
“七发家孩子落水了?什么时候的事?”大旺是大姨夫的名字,全名邓大旺,他还有个弟弟,叫邓小旺,邓小旺没结婚,王小五替他要了个女孩做他女儿,年纪比叶微要小。
“今早发现的,讲是早起捞猪菜,滑到河里,就那个回湾处。你们这是怎么了?这孩子怎么在你家?”王小五曾经奶过叶微二婶,叶微一直跟着松哥喊她奶婆,所以也喊了声奶婆。
只是声音有些哽咽,不知王小五有没有听到。
听到婆婆问话,大姨突然大放悲声,哭得哇哇的。
“我哪有时间去帮他们捞孩子,街上家婆走了!我早上回来报信,等会还得带她们去。”大姨夫解释说。
“咦,老亲家都没听到说病呀,不是说头晕下么,这就死了?”王小五的声音又惊又炸,又似乎她早有预见一般。
“病十三天了,晚上跑人家看道士做法事,回家就头晕不能走路,抬到医院看了十三天,昨天晚上过去的。”大姨父很是耐心的跟他妈妈讲着,他的每一句话像刀一样剜在大姨的心里,大姨哭得死去活来。
叶微轻轻拍着大姨的肩:“大姨,别哭了,还得走路去怀宁呢!”意思是你这样哭,等会路都走不动了。
家婆就是外婆,村里人都喊家婆,家婆住在怀宁县石牌街上,离叶湾十五公里路程,隔着河,要在陶湾那里渡河,那个渡口就叫陶湾渡。
叶微找叶松帮自己跟叶老师请假,叶松很爽快就答应了,还问她昨天什么时间回来的,有没有遇到雨?
叶微现在心乱如麻,不知要如何与他讲这些,只得沉默。
大姨哭得大有肝肠寸断的趋势,大姨夫只得用自行车带着她们,大姨坐后座上,叶微坐前面的大杠上。路好时,大姨夫就上去骑行,路不好只得下来推车。
因为大姨一路哭哭啼啼,引得村里人都问她怎么了。这一路走来,估计全村人都知道家婆过世的消息了。
想起昨晚家婆回头的那个笑,似乎还蕴含着温情,只是当时叶微太害怕了,并没有体会到。
灵堂就搭在石牌舅舅家门前院子里,叶微进门就看到刘灵秀蓬乱着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肿成桃子,叶微心疼的抱住妈妈的胳膊。
家婆安静的躺在灵床上,换上了寿衣,寿鞋,双手交合在胸前,脸上盖着黄表纸,再也叫不醒了。叶微这是第二次经历亲人过世,第一次是奶奶,奶奶选择了大年三十下午过世,那时家婆还过来看她,送她入棺。没想到半年后,就轮到家婆自己。
停灵的人面上盖着黄表纸,来了新客人,主家会拿下黄表纸给客人瞻仰遗容。叶微仔细看了,家婆大张着的嘴里黑洞洞的,不过她的牙很是醒目,与她昨晚看到的牙不谋而合。眼是闭的,面容很安祥,似乎在笑。
想到昨晚见到的是家婆,叶微担着的心慢慢放松了。家婆八十四岁,算是上寿老人,上寿老人的鬼魂是和善的。
法场做完,棺木送到州地上停放,已是第三天下午。
大姨累虚脱,被大姨夫带去医院挂水去了。
妈妈惦记家里的猪鸡鸭没人喂,所以带着叶微下午就赶回叶湾的家。
从石牌到叶湾,出了石牌街后是长长的河坝,应该说一大半路都在这道河坝上,这道河坝完全没有人家,只是拦河坝,坝边长满各种草皮树木,中间是人行道。
走完这道河坝就是渡口,渡口在怀宁这边叫产家垅,不少卖小菜的都是产家垅的,从产家垅下坝,再走一截沙滩路就到陶湾渡口。
刘灵秀带叶微走到渡口时,太阳已经落了山,留下血红的余晖铺在清澈的河水里。
撑船的是叶家大屋的人,认识叶家大屋的姑父,叶微嫁到叶家大屋的二姑母生小表姐难产过世了,叶微见都没见过她,所以印象里,说到叶家大屋,就只有一个姑父,姑父后来未再婚,四头月节,还会来叶湾送礼拜年走动。
那人自是认识刘灵秀,问她怎么搞这么迟才回来,听到妈妈说家婆过世了,也是唏嘘不已,只不过太阳落了山,他好心提醒妈妈说:“你这到家走大坝怕还得不少时间,你不如走畈上,畈上直穿过去近些,只是有些不干净。”
刘灵秀点头:“不干净也就孤老坝不干净,然后到了家门口,还有个上屋墩不干净,不过现在应该还有人在田里做活,不碍事!”明显,她对这一块的地形熟悉得很。
叶微那时并没理解不干净是什么意思,也许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打扫干净吧!
过了渡,刘灵秀带叶微经过洼子港上了后河大坝,如果一直沿后河大坝走,即使天黑了,坝上都是人家,怕肯定是不怕的,只是时间可能得多花上一个小时,可妈妈惦记家里的猪饿了好几天,又有叶微陪着她,想了想,还是在汪屋下到田畈,从汪屋到叶湾,后河坝好似一张弓的柱,弯的;而走畈上,就是弓的弦,直的。
本来刘灵秀一直走在前面,她挎着个包袱,里面装了些毛巾拖头之类,拖头就是白色的孝布,因为是棉质的,可以带回来做抹布,做布鞋,纳鞋底。刘灵秀步伐很快,叶微跟在后面小跑着才能跟上。
前面出现一处光秃秃的坝埂,两侧是很高的土堆出来的坝头,随意长了些篙子茅草,只留中间一条道行人。此坝埂看着便知年代久远,土质呈黑褐色,压得一层一层的,很是结实。
刚走到这,刘灵秀慢下脚步,转身牵住叶微的手。
“妈,怎么了?”叶微不经意的问。
“没事,天黑了,妈牵着你!”刘灵秀并没有告诉叶微这里就是孤老坝。她紧紧牵着叶微的手,将她挽进怀里,一边走一边口里喃喃喊着:“微尔,回家了!”
叶微靠在妈妈怀里,妈妈的叫黑声让她的心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