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潘仲询耐得住性子!”张夫子反唇相讥。
两两无言。一把花生吃完,几杯愁酒下肚。张夫子忽然道:“还是煨芋头下烧酒风味更独特些!”张夫子闭目回味往事。
二人还是少年时,贫穷的潘狗屎和张犟驴,在大雪天里,经常煨芋头充饥。煨芋头捧在手中暖手,吃到肚里暖胃。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棠溪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鸭蛋大的香芋,个头匀称,显然是细心挑拣过的,最适合烤火时煨来当零食。
在潘张两位先生面前,李棠溪只有干些汤酒煨芋头琐事的份。
“杜芷舟在苏州怎么样了?杜老鬼已经两次跑过来跟我要人了,……王临川呢?”潘太师问正在拨弄芋头的李棠溪。
“杜芷舟在苏州有范文稀指点,又有几位得力助手,动作快了些,来信说草案已经完成。过了雨水节气,沿原路返回检验一遍,查漏补缺,立秋就可交稿。王临川动作迟缓些,没有助手,全靠自已一手操刀,至少要比杜老二迟半年吧。”李棠溪放下手中火钳,提起酒壶,边为潘太师和张夫子斟酒,边侃侃而言。
“河道和码头的事解决了,可江南税课,才是大事呢,八字还没一撇,心里不慌吗?”张夫子忧心忡忡问。
“能不慌吗?大颂国运全在于未来十年的北方战事,北方战事全系于江南税课,江南税课在于人心,江南人心在于庙堂上那拨官老爷们结成的桐党。”潘太师轻轻皱了皱眉头。
“十年之内,从朝堂到草莽,从辽东到岭南,从东海太仓到蜀中泸水,把一盘散砂的人心,不说聚砂成塔,但总得有个大致的雏形吧,谈何容易哦!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江南赋税占举国一半,人心的问题不解决,拿什么跟国力占优的北庭死嗑?冀、晋、豫、陇和蜀中可以提供兵源,可没有江南的粮帛,将士们在边送吃啥穿啥?”张夫子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提问天下人。
大颂立国三十七年,南北两朝澶城议和已过去二十二年,大梁城繁花似锦,车水马龙,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
大梁城,乃至江南、江西、潇湘、岭南和蜀中的富贵人家和高门豪阀,从四十年前先祖两脚泥泞满手血污兢兢创业,到当下子孙钟鸣鼎食衣锦漱玉,谁家的屁股上没夹着见不得日头的腌臢事?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这些腌臢事便成了横流的污水,终究要汇集成流,最终成了人世间看得着的鸿沟,教此岸衣食无着过得艰难痛苦的民众失望了绝望了,彼岸的有识之人也渐渐对世道失望。人心散了,社稷焉能不崩塌。
“咱们一起做一做那千疮百孔世道人心的裱糊匠?”潘太师忽然举杯向张夫子和李棠溪二人。
“嗯,这才是我所认识的潘仲询!”张夫子举杯相碰,故意讲反话,“我还以为你这就要缩头老乌龟一辈子呢。”
潘太师原来深藏在心底中的那些痛苦悲伤负疚,一下子全部从眼眶中奔涌出来,举杯复举杯。
张夫子一脸淡然,李棠溪一脸讶然。
“一国皆病,病来如山倒,病好如抽丝。再者,人心堕落如高山滚石,人心上升却如举石登山。难啊!水滴石穿,久久为功呐。”张夫子一杯进肚,又伸手向李棠溪示意斟酒。
“明日,老子便上朝骂娘去!也该到了砍几颗脑袋的时候。”潘太师不用火钳,直接伸手从火盆中拣出一个竽头,“烫手的竽头,咱们也不是没啃过。”
“人心缝补,无非是叫大多数人不失望,不绝望。怎样叫人不失望?就是把道理讲清楚。天底下没有人生下来就该坐享其成,君主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死山河草野,这是国家破灭山河破碎时的道理。在此之前,将士死沙场,商贾地主纳税课赋,百姓输粮边关,是奋起抗争的道理。再在此之前,庙堂上官僚要克已复礼,市井百姓安守本份,这是未雨绸缪的道理。谁听不进去老子嘴里的道理,老子便要拔出军刀来,用刀子跟他讲道理。”潘太师军旅出身,青壮时豪雄海量,但此时已微醺。
“酒来!棋来!今晚无事,且把酒棋等捷报。”潘太师摇摇晃晃站起来。
终究下不成棋局。潘太师青壮时,以三军统帅之高位,却能在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对都、营指挥得如臂使指,这样的常胜将军棋力能差了?张夫子臭棋篓子,李棠溪倒是踊跃欲试,但被张夫子的眼神给止住了。
潘太师把棋盒扣在棋盘上,棋子全倒了出来,黑白各占的半边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