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恨你呢,还是该谢你呢?”肖太后心中怔怔自问。
上代汗王的陵寝冷冷清清。耶律家族的王陵都冷冷清清。
南朝的皇陵十分讲究,封土、树植、神道、翁仲等,无一规矩森严繁琐,体现皇家气象。而北庭的王陵就相对简陋了,北人信奉长生天,人死归天,没有什么阴间的荣华宝贵可说,所以王陵原先也就是几个大土包子,南风北渐之后,才肯花了些功夫建造。
汗王陵一直以来,都有一队怯薛卫守陵。但两年前,南院与大颂那场大战前一个月,肖太后忽然以东征靺鞨为由,抽调了守陵部队,南方战报传入王帐,这支人数不多的守陵怯薛卫就紧急调往南方,此后王陵就像被忘却了一样,只有几个老弱的披甲奴这里懒懒散散地坐吃等死,平时连神道上的草都不割一下。
天上朝阳升起,地上薄霜未消。
孤身一人的肖太后就站在她的丈夫、上代老汗王的陵前。指着坟墓破口大骂:
“我十五岁入王帐,那时多好的青春年华。你这老鬼一个月没有洗一次澡,一身骚臭,口气熏人,肚皮鼓胀如同一只老蛤蟆。第一次见我,就仗着酒劲,像饿狼一样把我活剥生吞了,还不许我哭,要强装欢颜夸奖你雄壮威武。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你知道我每日要想多少遍把刀子插进你喉咙里吗,你知道我每日担惊受怕,害怕夜幕降临吗?……我隐忍了这么多年,我要让你看着,你们沾沾自喜自认为长生天之子的黄金家族,是怎样一群肮脏腐朽的蛆虫,短短几十年间,已经从头烂到脚了,轻轻一推就倒。……你等着……”
被肖太后火急火燎从南院边关召回的肖雨师,屁股只诚惶诚恐地搭了一点儿在椅子上。
肖太后眼神阴森,像两柄刀子一样扎在肖雨师身上,让这位北庭双柱之一如芒在背。肖太后在这位心思细腻善揣人心的侄子面前,一向是本色暴露,没有什么好心敛隐藏的。
“芝兰当道,锄不锄?”姑侄二人僵持了一会,肖太后没头没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锄!”肖雨师沉默了一会,回答决绝有力。
“他是你大伯!”肖太后的眼神更加用力,摄人心魄,让人背脊发冷。
“太后是我亲姑!”肖雨师竟然马上从局促不安变得泰然自如。
“你恨不恨我?你们会不会恨我?”肖太后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侄子。
“当道的芝兰不是芝兰,而是绊脚石。我们都会感激你。”肖雨师言语之间毫无人间火气,与说出来的话的意思根本不相搭。
一个没甚底蕴的小部落,骤得富贵,鸡犬升天,便暴露了小人得志的嘴脸,这些年来,肖家子弟的吃相太难看了,暗中有多少眼神侧目注视着,就等肖氏从高处摔下。只是察觉危机的,只有两个半人,一是肖太后,二是肖雨师,这位迂腐的大伯,虽然从故纸堆上的道理中,隐约感觉惊恐不安,却束手无策,天真地以为以退为进,远离中枢,对王族忠贞不渝,在边境建立不世功业,就能让王族念在旧情上,从而保存肖氏香火。
而肖太后和肖雨师的观点,却恰恰与这位曾经的家族顶梁柱相左,这种大势之下,只能被挟架着一进再进,化家为国,登顶人间,才能保住肖家荣华富贵。这与当年保机大人的景况何其相似!
肖太后挥挥手,肖雨师稍稍退出太后寝宫后,星夜又南下。
宽敞而寂静无声的宫殿里,肖太后双手掩面,指缝间泪水和呜咽声一并流出,宽大的双肩颤抖不已,久久不能平复。
肖氏是个小部落,二十年间,在北庭军政两界,由两双肩膀抬着,一路高歌猛进。
一双肩膀便是这位宽大不输男子的肖太后,一双肩膀是泰宁王肖孝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