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张老头口中轻吟大唐贾夫子剑诗两句。贾夫子和孟夫子并称郊寒岛瘦,诗剑妓酒,风流一生。
皓首老夫也曾年少过。
锻剑世家子老鹰双手接过,细细察看品味。忽然全身颤抖不可自抑,眼中泪崩而下,许久未止。
张老头见状大惊。青蛇自不必说,与老鹰相识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失态,杨六郎已经抽刀在手。
老鹰蓦然惊醒过来,摆手制止了杨六郎和青蛇二人鲁莽行径。把剑交还张老头,并起身弯腰拱手,对头张老头手上举着的短剑行了一个似揖非揖的古礼。
张老头一脸懵然。
老鹰擦干泪水,心情沉重缓缓开口道:“此剑名侠骨,相传是刘家在冶山的初代先祖的绝作,冶剑时,铁水不能熔出,一位观铸的剑客投炉以殉,铁出剑成,并名侠骨。剑成后有相剑大师相剑留言,此剑断,江湖平,中土陷,诸夏凋零。所以此剑剑成之日,就一直沉在刘家庄剑池内,不敢轻易触碰,唯恐其折。一百四十年前,刘家罹难,几乎灭族,此剑被送入长安后,便失去踪迹音讯。”
张老头听了老鹰一席话,半晌无言。俄而立起,奋袂攘臂,连饮三盏,不顾脸色阴沉的孙子在身旁以“闲谈莫论国是”劝阻,对三位陌路相逢的客人,把心中不满意气倾泄而出:
“最是无情帝王心性,为了一姓一家之欲利,而遑顾天下。太祖打断的又岂止武林脊骨,乃是连中土诸夏的武脉也一并打断了,这是自宫,试看百年千年后,中土举国无一是男儿。”
“不是还有我辈读书人么?”张剑大声顶撞爷爷。约摸是真生气爷爷不顾后果的言谈无忌。
“你辈读书人?呵呵……”,张老头约摸是被孙子的话刺中了心中伤痛,盯着那位坐与石佛的孙子,冷笑了起来,“真读书读出个浩然正气大风流,为天下担当的有几人?不过都是寻求了一道晋身之路罢了。”
张剑也不甘示弱,站了起来,与爷爷针锋相对:“千年的世族门阀,都被本朝之前短短几十年间的五代混战消磨殆尽,平民寒士得以翻身与昔日士族平起平坐,再加上前朝周世宗以气象宏大的手笔改革,真正落实了科举制度,不使自隋唐建立的科举取士沦为镜中花水中月,替天下寒门谋了一条出头的门路,当下庙堂虽然还是高门大族的面孔,但如范文稀先生等一些青壮寒士已经暂露了头角。可见以后,读书人是真能读出一条康庄大道来,真能跻身庙堂一展抱负的。士族没落,平民崛起,已如大江大河东去,浩浩荡荡,不可阻挡。”
张剑越讲越是慷慨激昂起来,大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味道:
“自东汉末年以来,到本朝一统之前,约七百六十年间,除了李唐强盛的几十年间,一直以来,藩镇割据,内忧外患,肇始者,莫不是以武犯禁的草野莽夫,率众作乱,蚕食社稷,最终酿成天崩地陷的惨剧。本朝重文抑武,天下从此趋向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有什么不好?”
嗤的一声,张老头把口中酒都喷了出来,怒极反笑,指着孙子教训:
“文脉武脉,乃如阴阳二气,孤阳不生,孤阴不长。重文抑武,自绝阳脉,天下人再无血性可言,皆成了一姓家奴,待宰笼鸡罢了。侠以武犯禁,譬如人体病疽,生老病死,人之常理。一国也是如此,哪有不灭的朝代,从内而发的改朝换代,中土诸夏还是诸夏。可一旦武脉废断,从外而来的改朝换代,诸夏还是诸夏么,江南到海北,不都得左衽披发,茹毛饮血了?”
“再说了,侠以武犯禁,不过是底层苦命人儿冲破樊笼的逼不得以抗争而已,是国法朝律之外的补充。真是天下太平,谁吃饱撑着没事拿自个命儿玩?国法朝律总有管不到的地方,试看泼皮无赖地痞流氓横行乡里欺压街坊,无人能挺身而出,贪官酷吏权豪势要压榨百姓敲骨吸髓,无半夜斩头之患,是不是要更加肆无忌惮,百姓将如何自处?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善人心么,一国之中,再无武胆,百姓噤若寒蝉,性情便屈屈积积,人心不能舒展,屈辱不公,没有希望的人世,人人苟且偷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诸夏就真没有希望了。”
“再说回来,有夏记载以来,南北对峙从未中断,大抵是炎汉以后,北强南弱的趋势越演越烈,本朝三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北方边关,就能打破规律,千秋万代固若金汤了吗?北方边关一破,北人长驱直入,一国皆是亡国奴。民间没有了血性,没有了祖士稚一般中流击楫的草莽英雄率众起而抵抗,还能不能像以往南北对峙时苟延残喘以待时机呢……”
张老头还未说完,孙子张剑已经冷汗直下,湿透了身上青衣。
张老头提起酒瓮,仰颈对着瓮口大口大口灌酒,咽酒声盖过亭外雨声。
千年之后——
怕只怕,再也没有生不惧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
怕只怕,再也没有风云来去江湖客。
怕只怕,再也没有敢与王侯平起坐。
怕只怕,再也没有侠骨柔情千金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