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冲一手接着抛来的剑,高高举起。
陇右折家,本是西北项羌种,行事最是血性跋扈,不论是边关还是江湖,常常一言不合便拔剑,一怒瞠目便杀人。折家的剑,号称宁折不挠。所幸,折家人也不是真傻,折冲在襄阳城门边跟肆端打斗时,明显处于下风,但自保逃命还是做得到,只是如果败了,肆端有可能就此遁入江海不可得,所以折冲主动以一条手臂的代价,换了肆端的性命,这也是折家百折不挠的意思。
第二场饯行,竟然是襄王送别苏诩。
长亭里,酒已经微醺,赵均竟然握着苏诩的手,泣不成声。
双鬓微斑的苏诩另一只手反握着赵均的手背。
两两无言。
许久,赵均轻声问道:“先生真要走吗?不可能留下吗?”
苏诩站起来,面向亭外官道的远方,道:“我与襄王初次相遇,至今已经十五年三个月,当时我只一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谋求一条生路,向各大家族门伐投递的谒刺,都是泥牛入水。后来赵培的王府要收一批下等门客,去应聘共有四百二十五人,第一关递论策时,大家都以当时热门的青词玄章应对,唯独我一个以边事进策。后来考察仪态举止时,我实在穷酸,置不起流行的高冠博袖,只是穿了一身青衣小帽,察官只点了那些面敷脂粉唇涂丹朱的,其余一概不睬。”
苏诩停了停,依然压抑不住的愤慨,道:“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论策根本就没有被打开看过,考官只是根据各人论策标题是否与当时热门风气相关来随便分个三六九等,而我的边事策,直接定为下下。去了其他几位皇子的府邸应聘门客,也都如出一辙。”
“所以,襄王你当初只是给了我一个举牌前导的清客职位,我便立下了以死相报的誓言,是真心实意的,不仅仅为我自已,更是为了天下穷酸读书人报答那一罅希望。”
“那么多年都共患难了,现在你就不能留下共一下富贵吗?”赵均显然还不死心。
苏诩笑道“那时云谲波诡,襄王要扶龙首功,我便殚精竭虑,手段迭出,那种翻云覆雨操 弄是非的感觉,是穷酸书生一朝小人得志之后独有的快乐,我最喜欢这种快乐。之后许多人都以为缠斗正酣时,我已觉察到尘埃将落,迅速扭转方向收官,我们主仆二人全身而退,在岸上看着一镬王八在沸水中沉浮,那也是快乐无比。到了襄阳,要时时刻刻提防着那位,每日都在谋算人心,步步为营,譬如稚子堆沙,也是自得其乐。可是如今,大事落定,风住雨停,我在襄阳实在已无乐趣,不得四处走走,找点乐子?”
提起了往事,赵均思绪也被带了起来,打趣问道:“你名声鹃起后,还有许多机会改换门庭的,为何不去赵培或其他手下,甚至是去赵垣那边?那时的我,在七位皇子之中,最是被瞧不起的。”
苏诩洒然一笑,答:“我傻呀!赵培那边不是有个立言第一的词章高手谢月贞嘛,我过去跟他比写文章?赵垣身边的李棠溪,事功学问极为犀利,已经深得赵垣心意,我过去怎么跟他玩?其他皇子,哪个身边不是围绕着一大堆人间俊杰,唯有襄王你,身边没一个能撑得开局面的。”
一提起谢月贞,赵均就忍不住摇头叹息:“赵培就是被这谢月贞生生带歪了,把一个好好的太子皇储,给拐到沟里去了。到了最后,如果不是一死谢知音,都要怀疑他是赵垣的人。他临死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
“臣也没办法啊!”苏诩把谢月贞的腔调学得七八分相似,“事到如今,谢月贞的那些华丽词章,已经没几人记得,倒是他这句名言流传甚广了。”
赵均看着苏诩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书僮没有,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些年,先生为赵均付出太多了,先生为赵均做了许多不计耗损阳福阴德的事情……”
苏诩打断道:“寒士谋功名,不决绝如何做得,襄王无需多言,生前不管身后事,都是我的自取,能活到今日,已经是苏某的大幸了。”
苏诩孤身一人,翻身上马,赵均在马下把缰绳递给苏诩,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苏诩抬头北望,神情有点恍惚道:“苏某求学时最初的愿望是去边关做一名参军,以胸腹间的诗书学问,策划关外萧萧西风,关内万家灯火。可惜,前二十年把一身意气,都砸在名利倾轧中,别说边关,陇右和河北都未去过,辜负了大好青春。如今江南太平盛世久矣,男子词句尽带闺音,苏某便要替这江南,好好去看看北方边关的漫天风沙和累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