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的路,长不过双脚。
再远的故乡他乡,也在同一轮明月。
杨六郎十七岁投军西北,六年过去,未回过家探过亲。曾几多次幻想着回家的情形,曾几多次梦中回到天波府里,都不记得次数了。
自卧牛驿东归,三百里路,杨六郎不是归心似箭,却是近乡情怯,心有戚戚。
父子七人守西北,六人埋骨塞外一人独回,如何见母亲和诸位嫂嫂。
天波营三千伯叔兄弟,魂断瀚海黄沙一人独活,如何见他们的家人。
意气风发少年西去,不人不鬼阴物东回,如何见二丫阿珠。
杨六郎现在希望脚下的路不是三百里,而是三千里,三万里,最好是永远都在回乡的路,永远都走不到头。
九月九,重阳日。
午时将至,杨六郎远远望见大梁城罗城上巍峨高大的城楼,再也迈不开脚,如钉子钉在地上。欧阳甲无奈,只能就地架起营帐,为杨六郎遮挡午时的毒辣日头。
日至中天,午时二刻,从密封的营帐中传出杨六郎的悲泣号哭,如骊龙呼喊,如鬼神惊啸。一时间,大梁城西的山林里,鸟兽伏藏,虫鱼蛰隐。
张庆之和欧阳甲面面相觑,在此之前,杨六郎独自扛过午时折磨,从未有过呼喊呻吟。
大颂之前的几个短命伪朝,一半以上是建都大梁城,大颂承后周国祚,沿用旧皇城。后周世宗有雄略,励精图治,百废稍兴,民生好转,便发民夫修葺扩建大梁城,以集粟修城养民生,一举两得。四十年前,白羯破入大梁,城内生灵涂炭,十不存三四。本朝自太祖始,痛定思痛,数十年孜孜不倦,加宽筑高了旧城,在旧城外又再筑了一道高大城墙,比旧城还高二尺。三道城墙脚底均凿池引水为护城河,故而如今大梁城三城三河,三重城墙从外到里为罗城、内城、宫城。
罗城周长四十余里,含地门和水门,南西各五门,东北各四门。城门均设御敌瓮城,内城即旧城,周长二十里,四面各三门,内里布置衙署、府第、民居、寺观、商店、作坊等,宫城即大内,城中建设宫殿,为皇室所居。大梁城三城三河,可谓固若金汤,格局为后世沿袭,垂为世范。
罗城正中南薰门直通大内的御道宽80步,长八里,青石铺就,比之昔日长安城正南明德门直通皇城的朱雀街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梁城地处豫中平原,内多河道,五丈河、金水河、汴河、蔡河,一是通漕粟,二是补充护城河水。河上多桥,最令人大梁民众引以为傲的是汴河上的州桥、虹桥两座。州桥正对着御道和大内,两旁楼观耸立,景色壮丽,大内的那位,最是喜欢在皇家庭园高处,远眺州桥。虹桥在东水门,巨木凌空,势若飞虹,两岸是大梁城的胭脂巷,是大梁众多文人士子的喜爱之处,也是众多胭粉纨绔设宴招待外乡人的显摆处。
夕阳将落未落,欧阳甲一行从罗城西万胜门入城。傍晚时分,守门兵卒最是疲倦懈怠,何况张庆之的种种手段,虽经盘查,一行人顺利进到内城。
张庆之找了个座隐蔽的宅子安顿了众人,便告辞回家了,欧阳甲一行,一路风烟,早已疲惫不堪,有如此安心的地方,吃饱喝足,倒头便睡。
九九重阳,插茱萸,饮菊花酒,登高怀乡念远人,南北两朝习俗皆同,上至皇家下至走卒。
后世人多误解,以为南朝衣华住厦,便是中土文化正宗,北方只是初识文字的野蛮人,披发左衽,茹毛饮血。其实不然,自司马篡魏建晋始,南北划江而治,北人兵马南侵是不假,然而南方衣冠北渐也是真。鲜卑建北魏,孝文帝拓跋宏雄略远见,力推汉化,南北文件更是大步趋同,不分彼此。建立大一统的大唐朝,其实源自北方鲜卑的关陇贵族,大唐衣冠文物鼎盛,威服万国,别的不说,光是诗词章句、书法绘画等文雅事,便是后世无法企及。
曾有南方目短士子与北方贩卒同船,出言讥讽北人粗鄙,贩卒只回怼一句“至圣先师庙在北方”。南方士子便羞愧无言。
唐朝大诗家王维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可见南北两朝重九习俗早已一致。
天上月半圆,地上皎皎如轻纱。杨六郎独自痴痴立在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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