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黍年上晌上山砍柴,下晌挑泉水入城,麦熟时到地主家割麦担麦,立冬过后给街坊邻里修葺屋舍,身无所长,只能干一些力气活换些铜钱养家糊口,幸好陆朱氏勤俭持家,把借住的几间东倒西歪屋和一个小小荒院,经营得像个小小人间天堂。
连陆黍年都认为自己将是如此终老了,上天公平,自己俩口儿的前三十年都各自吃了太多的苦,后半辈子总该得一个平安顺遂的福报吧,何况自己一家人所求不高,衣饭二字而已。
直到有一年前的一天,一个男人手里捏了一幅画像,在那个满眼淫邪的邻居领着,来到了陆黍年的破院里。
陆黍年知道好日子到头了,但又在那位面沉如水的官差眼里看出了一丝与往不同,心有不甘,试探着提出了一个要求。
未曾想到,从跨入院子就一直东瞄西瞰而一言不发的官差点了点头,右手突然拔刀出鞘向后一扫,把那个通风报信的无义之人割成了两截。
陆黍年处陆朱氏半炷得功夫,把屋里值点铜板的东西收拾起来,官差本来要一把火把里里外外都烧了的,陆朱氏轻声说屋子是借来的,不敢违背当初承诺,不可损毁,瓜瓜菜菜的,糟蹋了可惜,留给街坊们吧,于是陆黍年便认真地拦了官差的一把火。
陆黍年一手拎着一截尸体,官差在后面押着一家四口消失在夜色之中。
未曾想到,这官差不但不是抓捕陆黍年归案的,还给了陆黍年一门好营生。看着蓬头垢脸的妻子和两个懵懵懂懂的儿子,陆黍生心中虽有千般不愿,也只能答应。
因为官差给他的好营生是杀人。答应,一家人皆生,不答应,一家人俱死。
陆黍年拿着官差给他的预支的五十两银子,在荥阳城东门外买了一处破败砖屋,连同周边三四亩生地,把一家大小安顿了,按指示去了城里一处隐蔽地方,在一纸上签了生辰八字,画了押,压了血指模,便算入了行。就这样,陆黍年又拿起了多年不碰的刀枪,做起了舔血的营生。
所幸,行里上边人做事不算过份,每月例钱,勉强够家里度日的柴米,做事的价格也清算得明明白白,一钱一毫,该增该扣,都无欺诈,公道清楚。
在遇到欧阳甲一行人之前,陆黍年已经做了七单买卖,杀了九个人,受伤三次,得银三百二十两,扣了预支的五十两安家费、打造长枪和短刀的工料钱、三次受伤行里代为安排的郎中诊金和药金、以及预发的每月例钱,剩三十余两,陆黍年留了零头的几两碎银买酒,其他三十两交给陆朱氏保管,藏在一处只有她知道的瓮内。
大儿子去了村里的私塾读书习字,小儿子还未有启蒙年龄,在院子里撵鸡赶狗。陆朱氏仍然在家里浇菜煮饭浆缝纺线织布。
在荥阳道上拦截欧阳甲一行人的那一次,是陆黍年第一次失手,所幸逃得快逃得巧。在凉亭围截欧阳甲一行,是第二次失手,被欧阳甲拍跌的六人,后来还是死了,死上行里的其他弟兄手上,坐椅子的男人亲自下的令。
杀手失手,本就该死。
虽然欧阳甲一行最后被自己的人一个不剩全部擒拿了,但万一有所纰漏,几个被枪杆拍伤需要卧床的人,毕竟很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坐椅子男人不敢冒险。
本来陆黍年也是该死的,但他在刀架脖子时喊了一句:“我有妻儿,若事发,我自杀。”这句话暂时救了他半条命,还有半条,是坐椅子男人放水的。因为他相信陆黍年是个福将,福将当然不能轻易杀掉,福祸相依,福去祸来。
虽然心知这是毫无根据的愚夫村妇所言,但这男人却毫又无道理地笃信。世界许多人和事,便是如此矛盾的。
潼关清剿匪寨后的审讯秘档,坐椅子男人全部看过,根据匪徒同伙透露消息汇总,陆黍年累计三十余次死里逃生,令人目瞪口呆,所以他才起了兴趣,深信陆已逃生,几番按图索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挖出了陆黍年。
陆黍年两个儿子天真烂漫,不知人生艰辛苦厄,陆黍年两夫妻却过得战战兢兢,生怕早上一出门,晚上就回不来了。所以把每一天都过成了最后一天,彼此心埋悲戚,而又不道破。
日出日落,陆黍年依然斫柴挑泉水,割麦做短工,每日得六七文铜钱,刚够一家人度日米面,既是补贴家用,又是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