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今天说到那杨六郎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来到延边城搬救兵,一顿饱饭之后,等不及大军开拔,出了中军大账,硬点了五百忠勇的儿郎连夜赶回金沙坝抢救父兄的桥段。
在那说书人的口中,金戈铁马如虎,气吞万里朝夕,杨六郎救父心切,一天一夜赶到金沙坝,在耶律的外围,大气都不换一口,提枪打马直直撞入耶律阵中,企图一股作气凿穿阵势与父兄会合。未料那耶律阵中也是有能人的,算准杨六郎必会去而复返,早早布下了圈套等杨六郎上钩。杨六郎即使入伏也毫无惧色,一枝铁枪舞得像风车一般水泼不入,左冲右突无人能挡。眼见这杨家老六就要凿穿阵势,耶律的军师室韦大志便横下心来,舍了自家几百儿郎的性命不要,命令弓箭手朝前杨老六所在方向,不分敌我一轮又一轮泼射,直到方圆百丈再无活人活马为止。
说书人对这一段颇下了功夫,人物语言动作描画得细腻丰满,嘴上说手上舞,把一个杨六郎演得活灵活现。一段下来,茶客听众仍在热血沸腾怒发冲冠,都忘了喝彩赏钱。
忽然寂静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叫喊声:“你说这杨小将军是乱箭射死的,在百尺楼评弹的郑老板唱的是被北庭的铁盾长枪阵活活困死的,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自然是小老儿得到的消息为真。”说书人收敛起向众人求赏的卑微脸面,“小老在扎根平凉城三十年,平时常来捧场的要好的军爷也有好几人,军中皆传言,杨小将军是乱箭射死的,否则,凭杨小将军那枝七八十斤重的铁枪,谁能奈何得了他 ?”
话音刚落,一个女声从里面包间传出来:“张老头你说的是真,那我郑某便是胡说八道了?”话音未落完,包间门打开,一个便衣挎刀的雄壮男子走了出来,紧跟着一个女子也从里面迈出。
说书人一见那男子,便立即抱拳低头,不敢言语也不敢动作,其他人见了,也都低头饮茶,装作不见。
那雄壮男子扫了众人一眼,然后抬手向上虚抱一拳,缓缓地说:“杨小将军的确是死在刀枪之下。据收敛尸骸的军士报告,杨小将军死时衣甲俱碎,身披三十二处刀伤枪伤。杨小将军和他的父兄们合葬在壶口关后面,将军们的甲胄武器已送回天波府,以待子孙长大后再次披挂。”说完后目不斜视,径直走了。
杨六郎眯着眼目送那雄壮男子走远,然后悄悄起身,拄着拐杖,往他消失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
壶口关是铁勒山脉的一处隘口,关内地势两边高山大岭夹着一块平坦的荒漠,形如西北牧民常的皮囊酒壶,山隘正处壶嘴,故而得名。
关内荒漠不大,东行二百里,地势陡然开阔,平凉城便在此地扼守西北五路咽喉。关外荒漠里,因有了祁连山和龙首山的雪水浇灌,倒是绿洲星罗棋布,物产丰饶。关内二百里的荒漠缺水,不能耕种,大颂屯边的边民,便出关到各处绿洲中耕种放牧,与西边李夏国的项羌人杂居,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每年冬季苦寒,北庭一些部族日子过得艰难,便成群结队向南到各处绿洲侵扰劫掠,无恶不作,纵使南北两朝澶城和议明令禁止也无济于事。
北庭这些南扰的部族仗着马快弓强,大雪天能一日流寇百里,瞬来瞬去,大颂朝无法,只得把防线前移,增加了壶口、延边等关城的守备军伍,千日防贼。北方寒流南下,边军便出关驱贼,已成定例,互有杀伤,两朝也不过问,甚至明里暗里,两边都当作一年一度的边军相互练兵砥砺,心照不宣,只要死伤不超过千人,两边都当作不知。
壶口关关内十里,有一处山阳坡地,极其罕见地长了杂草灌木,山有玉则草木润,近二十年来,此地便被选为壶关边军捐躯报国将士的埋骨之所,一幅山坡上的坟茔,高高矮矮,宛如兵士列队,望不见边际。
杨家父子的坟茔在半山腰,坟地是杨令早已选好的,父子七人,一字排开,周边都是叫得上名字的亲朋故旧,不寂寞。
太阳升起,东望故乡,青山也遮不住。
没有兵士守卫坟地。杨六郎跪在父兄的坟前,无纸无酒也无泪。
所有的真相都湮埋在土里了,朝野上下的人都相信,如同说书人所说那样,杨氏父子出关驱贼,不幸皆为国捐躯。
除了一人,杨家老六昭烈,死去又活来,当然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