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郎记得半年前,他拼死赶到延边城时,城头灯火通明,城门紧闭。他没有腰牌印信,门校不肯开门也不肯通报,杨六郎大声呼喊表明自己是杨家老六的身份,并把自己的手中大枪掷上城楼。
西北边军无人不知杨老六膂力过人,手中大枪枪杆也是镔铁所锻,绝无仅有。
半柱香不到,杨六郎被带到延边城守备议事厅中。守备大人已经等着,还有几位青壮将校同在,皆是甲胄齐全。延边城守备听完杨六郎的军情急报后,当场立即向几位将校发号施令,尽起延边城十六营骑兵往救,没有半刻拖沓,且即刻拟军情急文驰报巡检到延边城的当朝潘太师。
大颂朝兵律,武将领兵,文官调兵。事发紧急,守备大人此举,已属先斩后奏。
几位将校出帐后,守备大人才唤小校来把杨六郎带下去用饭,吩咐杨六郎要吃饱喝足,半个时辰后出兵救援兵马都总管杨大人,仍由杨小将军带兵前导。
于是杨六郎便在那几乎空无余物的军帐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天波府杨老夫人照例每天早睡早起,梳洗后四处巡视一番。最近喜欢在府内小校场上看着小辈们练功,一看一晌,无声无息。
杨老夫人娘家余氏,原大梁城东边的山民猎户女儿,自小刀弓娴熟,英姿飒爽,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据说杨令杨大人少年时在东山打猎,因与当时余氏小女争抢猎物,各执一词,被这个黑里透红的蛮横丫头揍得满地找牙,气愤不过,便央求父母向余氏求亲,说是丈夫报仇,不拘一格。
这半年来,杨老夫人虽然仍事无巨细,亲自操劳,仍然行动敏捷,但细心的媳妇们,发现了老夫人经常深夜未能成眠,白日做事走神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
前朝炎汉武帝立凉州,以其地处西北,为胡夏分界,出关为胡地,人地多寒凉故。至大唐文化鼎盛,学子书生负笈游学边关成一时风气,唐人边塞诗凉州词形容凉州是一片孤城万仞山,还说春风不渡。
大颂立国前,五代相迭,西北诸胡趁乱东侵,皆以凉州为根据,进可攻退可守,大不了或向西或向北撤退,天高塬阔,鱼入大海。所以数十年间,西北诸胡在凉州各领风骚,长者十年八年,短者一年半载。总之,武帝时雄镇西北的好好一座大城,数百年间,无论关内风雨还是塞外雪霜,高九丈宽十二丈的凉州城墙,几乎不曾消磨削减,到了五代时期,诸胡和中土各朝在凉州城上争战不休,城头变幻大王旗,数十年间,凉州城墙销毁殆尽。太祖西狩,见凉州凄惨状,勃然大怒,改凉州为平凉城,旨为扫平西北,调开国大将驻守,移民实边,积极经略。
可惜天道虽无言,却损补有衡。自先秦初时,南北形成对峙以来两千余年时间里,南方凋弊则同时北方式微,南方奋发则北方也雄健。大颂在南边乱中崛起,北庭保机大人也率本族从东往西席卷北方草原。太祖雄壮之年早逝,大颂安顿南方之后,北顾之势已颓,遂又成南北对峙之势。
杨六郎现在就在平凉城里。
杨六郎右边身子皆焦枯,右手右脚不能示人,特别是右脸,根本不属人样。所以杨六郎多偷了几身衣服,男的女的红的黑的,都缠绕身上,尽力遮掩右半边身子和脸面。又为了掩人耳目,在田间的牛睡塘里滚了一身臭泥水,扮作一个神智不清的野丐,混进了平凉城里打探消息。
平凉城里的民众,祖宗坟墓多在东南,口音南腔北调,但先人的生活习俗也带到了西北。大颂与北庭澶城和议后,平凉城也每月定期开边市,北方的马匹牛羊皮货草药,西边李夏国的花钢青盐,大颂的丝绢麻布茶叶瓷器等,在平凉城里货如轮转,钱如流水。于是妓栏酒肆茶坊客栈等,繁华与与中土相差不大,酒肆茶坊里也有说书评弹的人,时事旧闻,便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和乐子。
杨六郎绻缩在一家茶楼的墙根,面前摆了一个破碗,与一般乞丐无二,也无引人注目。
楼上的说书人,正在把半年前杨氏父子率军出关驱贼落入耶律南望圈套被围,一门捐躯报国到潘太师运筹帏幄反围耶律为杨家父子报仇雪恨的边关战事,编得环环相扣,一波三节,跌宕起伏,说书人嘴里娓娓道出,令茶客们如同身临其境,在故事里一惊一怍,亦悲亦叹,欲罢不能。
每日说一段,添油加醋,东拉西扯,紧紧吊着茶客的胃口,这便是说书人的看家本事。杨六郎一连缩在楼下讨了五六天的饭,支起耳朵听了几天的说书。虽然茶楼内人声噪杂,但说书人有副好嗓子,再加上杨六郎在军中练就的听风辨位的本事,故事从头到尾听了十分清楚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