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姓氏已成了过眼云烟,哪怕当今太后仍是她姑母,石景兰也升不起半分骄傲,亦无愧怍——她只是麻木地生活着,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信上是她亲妹妹的喜讯,自然不是为了炫耀,只是景秀自觉有义务通知她,哪怕她对石家而言是个罪人,景秀也希望她能好好地过下去。
但,又能怎么样呢?她这辈子是完了,他们却还有大好的前程,云彩与淤泥,本来就不应搅和在一起。
石景兰谢绝了衙役要助她回信的提议,赤足来到土堤旁,有几名僧众正在分发食饮。对她们这群被遗弃的罪民来说,也只有方外之人才能毫无芥蒂。
石景兰接过对方递来的解暑汤羹,向那身披袈裟的年轻僧人点头,“多谢禅师。”
那僧人却愕然道:“你是……石家大姑娘?”
石景兰愕然抬头,冷不防撞上一对熟悉的眸子——其实她与他并没见过几次,不过两人早有婚约,相看的时候她便留了个心眼。她以为日子会按部就班地过下去,她会顺利嫁进韩家,成为一名交口称赞的冢妇。
然而,那纸退婚书却打碎了她的全部希望,为了追求一个女尼,他竟不惜落发为僧,不但不要她,连家都不要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受到这样羞辱?
石景兰设想过无数次两人的重逢,但绝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她以为他看到的会是金围玉绕的贵妇,哪成想她会比他还落魄。
生活果真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石景兰下意识就想避开,她以为他是来看她笑话的,然而僧人却只沉静地道:“我听说了石家的事。”
石景兰停下脚步,唇角牵拉了一下,“很好,你该称愿了。”
当初为了报复,她连同父亲一并摧毁了韩家,然而石家却也落得同样下场,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僧人轻轻摇头,“红尘俗世,皆与贫僧无关。”
倒不像是假装,他若当真介怀,也不至于一点情绪都流露不出,再说,在她面前又有什么好顾忌呢?
石景兰沉默片刻,“那么她呢,她也与你无关?”
僧人轻声道:“我也不知她去向,但,当初执意落发为僧,却不单是因为她的缘故。”
其实在离家出走的那刻他差不多已后悔了,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分不清来路的女子,就这样抛弃父母族亲,抛弃已有婚约的良配,果真值得么?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他仍旧愿意与她成婚,伤害也已经铸成,对她而言或许是更大的羞辱,与其如此,他宁愿她恨他。
日复一日的持斋中,僧人竟渐渐忘了这些纷扰,也许他夙性就有佛缘,又或者这些不过是逃避纷扰的手段,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入了法门。只是每当午夜梦回际,他凡心偶炽时,想起的并非那位女尼,而是曾被他伤过的石家姑娘,这段感情包袱,到底成了他的罪愆,终身也难放下。
石景兰木然听着,心底却说不上是何滋味,原来他还记得她,哪怕她鬓染霜花,容颜朽败,他看她的眼神与从前殊无二致,澄澈,明净,使人如沐春风。
但,到底是错过了呀。
石景兰听着自己喑哑而毫无感情的声音,“现在你待如何?”
僧人低低道:“我在此地还有些声望,或能设法将你赎出,再不济,换个轻省些的活计,免得你受尽辛苦。”
他望着石景兰粗糙如树皮的双手,目中有着深深不忍,很难相信这会是从前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石景兰没有错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他以为她的堕落皆是因他之故,所以想要赎罪。但,石景兰并不需要他的同情。
如果一个男人因为怜悯才来爱她,那未免太廉价了些,就让她这段感情里保有最后的自尊吧。石景兰傲然地抬起头来,“我姑姑是太后,我妹妹是王妃,总有一天,她们还会接我回去,至于你,想都不要想!”
直到他离开,石景兰才蹲坐地上,掩面痛哭起来,她听到自己的眼泪落在酷热的土地上,发出沙沙声响。过去的许多年里,她都在不断犯错,至少这回她是对的——她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