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盯着自己的脚底,看着自己的影子蜷缩成为一团,就像是自己蜷缩的心。
曾经心中有猛虎,细嗅蔷薇,自觉风雅一人物。
如今却是为牛马,任凭驱使,小意献媚免罔苦。
曾经盼着大场面,鸿展业,挥手千军任驱使。
如今只求小性命,全家业,低头百倍曲心意…
杨氏家族曾经是杨修的登云梯,助推器,但是现在却成为了杨修身上的荆棘和镣铐,将他困死在雒阳,也将他捆绑在曹操面前。
身上无枷锁,但是心中镣铐更多三分!
啊哈哈…德祖经年不见,别来无恙乎?曹操依旧是声音爽朗,言辞老套。
若是之前的杨修,少不得多些文人傲气,自觉身价家世不弱于曹操,玩弄些聪明以彰显自己的不同寻常,但是如今当下杨修却老老实实的上前跪拜在地,叩首而答:草民拜见丞相…
曹操有些意外,当即几步上前,拉起了杨修,顺道还替杨修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很是亲切的模样,哎哎,你我世代交好,何必虚礼?哈哈,哈哈哈…
杨修微笑。
没错,刀枪相见,兵临城下,破门而入的世交么?
这世交,够铁。
家严身痹之症日重,不良于行…杨修并没有因为曹操的礼遇态度而骄傲,而是依旧很谦卑的说道,特令草民向丞相请罪,还望丞相念在昔日同朝之谊,免其怠慢之罪…
这倒不是说杨修在推脱,也是确实如此。
杨彪年岁大了,而且有些风湿病,常年都需要拄着拐杖行走,这一点曹操也是知道,所以也就没有表示杨修代表杨彪前来是什么失礼不敬之罪了。
而且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杨彪在大汉朝廷之中呼风唤雨的时候,曹操还只是个边缘人物,一介县令罢了,几百石的小官,若是今日见到了杨彪,也多少有些尴尬。
曹操小尴尬,杨彪大尴尬。
因此杨修代替杨彪前来,也算是正合曹操心意。曹操才会前来相迎,也算是给杨氏上下几分颜面,不过曹操也没想到杨修竟然在见面之后没有半点烟火气…
人间烟火气,有几分是心甘?
不过,高高在上的三公世家,即便是装出来的,也是难得。
如今杨修的模样,和曹操之前的印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曹操上下重新打量了杨修一下,德祖如今…来来,坐!坐下说话!
谢丞相。杨修依照曹操吩咐,坐在一旁,身正而态直,容肃而色端。
…曹操看着杨修,片刻之后似笑非笑的说道,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操绝对不信德祖竟然如此…可是近来有何变故?
当年桀骜不逊,觉得全天下都要围着自己来转的那个杨修杨德祖,似乎已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让曹操多少有些诧异。
不经一事,不得一智。杨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几分苦笑之意来,昔日自觉天下英杰不过尔尔,如今方知自己不过尔尔。犹如诗所云,
曹操微微眯起眼睛来,德祖此言…是在讽言于某乎?
草民岂敢。实乃有感而发,绝非意指丞相。杨修拜倒在地,言辞切切。
有感?哈哈,不必虚礼,请起请起,曹操似笑非笑,德祖此感…某洗耳恭听,不妨赐教一二。
不敢有赐教二字,杨修拱手而道,蒹葭之物,芦苇也,飘零也,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若飘若止,若有若无。正如杨氏,初以苍苍貌,以为玉树,实为蒹葭。求之伊人,亦是辗转而不可得,观之甚近,趋之愈远,也如求于雒阳之洛水是也,终究在水一方,求之不得…
曹操大笑。
曹操感觉杨修真的变了。
其他的就不说了,若是之前,多半会用其他人为例,而现在所有事情,都是以杨氏为例。
虽然说杨修在当下言辞之中依旧还是有嘲讽曹操的味道,可是已经隐晦了很多,并且从这个举例习惯上的转变,就已经能够说明了一些问题。
以之前的杨氏荣耀,杨修会随便用来打比方举实例,或是自嘲的么?
德祖不必过谦!曹操笑着说道,操早就知晓德祖有经纬之才,一直以来未有机缘,今欲征德祖为丞相椽…不知德祖愿屈就否?
杨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席而拜,丞相大德,修感激莫名,愿为丞相驱使…
哈哈哈…曹操也是离席上前,将杨修搀扶起来。曹操的笑容很是亲切,似乎根本没在意杨修对他的称呼是丞相还是主公。
来来!坐坐!曹操哈哈笑着,今得德祖相助,便如虎生双翼也!
杨修谦逊几句,然后便是听到了不出意外的话,曹操问如何破函谷。
杨修沉默了一会儿,破函谷易,攻潼关难。若丞相以为函谷易克而轻之,当中骠骑之计也。
曹操目光闪烁,敢问其详。
函谷之凶险,始于秦。然今之汉函谷,已然无当年之威。杨修声音非常平稳,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件寻常事情,有汉以来,山东惧函谷之险,故多坏之。秦函谷废,汉函谷亦如是,即便是骠骑精修工木,亦难挽其颓…更何况函谷孤悬于外,其形如饵,若丞相欲取之,当易也…
杨修说到了最后,停顿了一下,微微舔了舔嘴唇,将最后半句丞相岂能不知几个字给吞回了肚子里。
是的,杨修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