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沉吟片刻,之前奉孝言某有六胜,却不知…奉孝于西京观之,骠骑之处,可有何所长?
郭嘉又自个儿给自己到了一杯,饮下,然后才缓缓的说道:明公…六胜之言非虚也,皆为吾等之长…然吾等亦有四忧…
四忧…曹操点了点头,并没有因为郭嘉这样的说辞有什么太明显的神情变化,奉孝可直言!
郭嘉伸出了大拇指,说道:先说商…骠骑之下,商贸之强,明公自是知晓…长安之中,汇集天下财货,四海之物,俯仰可取,东海之胶,南山之木,北漠之皮,西域之金,每日市坊之内,钱货便以千万计…此便是吾等「商」忧也…
河北甄氏,徐州陈氏,荆州蔡氏,另有其余各地商贾,皆汇集于长安之中,骠骑麾下所立大汉商会,便是囊括大小,制定商规,宛如庭外之庭,法外之法,大小商户皆受其制,此事倒也未见其弊…郭嘉缓缓说道,若是待其势大,便可号令天下商户…禁售某物…亦或是不得转售于此…
曹操点着头。
故明公亦当于此,建立商行,加以名授,以商治商,方可抗衡也…郭嘉说道,若仅以哨卡,税关相制…只怕初时尚可,天长日久…这钱帛之物,最是动人心肠啊…
曹操捏着胡须默然不语。
一般人以为在道路上设立关卡就能解决问题,但是实际上除了在初期有一些效果之外,后面反而会带来更多的弊端。
官道上设卡收费的时候,总是有人能够找到一些绕开的道路,而这些绕开关卡的道路,既然商队能够通过,那么在某些关键的时刻,也代表着军队能够通过!
那么曹操的关隘哨卡,还有存在的意义么?
另外,也可以直接用钱财收买哨卡兵卒将校,而这些收了一次钱财放行商队的,那么在未来会不会也收钱财放行了什么其他的队列?
因此郭嘉明确的表示,若是简单的设立卡哨,阻碍商户是没有用的,即便是曹操下令除了战马兵甲之外不能买卖,也是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毕竟只有强势的一方才能制定规则,而弱势的一方更多时候只能被动的接受。
就像是汉人和胡人之间的互市,也常常是看哪一方强,便最终是听哪一方的,现在斐潜明显在商业上强于曹操,因此很多事情自然不由得曹操想怎样就能怎样了。
郭嘉竖起了第二根的手指,欲利于商,必先强于工。故明公当召天下巧工,分工协作,精研技巧,方可与骠骑之下工房一争长短…如今骠骑兵甲之强,甲于天下,便为强工之故也,而吾等工匠…
曹操继续点头。曹操也不好意思向郭嘉说他已经在这方面进行尝试了,只不过尝试出来的结果么…
如今大汉的工匠,或者说山东之辈的工匠,在整体数量上也不比斐潜少,工匠之中的聪慧之人,也不比斐潜那些手下的黄氏工匠差多少,但是唯一差距的地方,就是斐潜更加的集中,规模化。
郭嘉的意思,就是建议曹操向斐潜学习,规模化的集中工匠进行研制。因为集中起来之后,就可以使得工匠之间可以互通有无,和众人之力研究某一个项目,然后不至于各人研究各人的,然后重复的浪费一些时间和精力。
…郭嘉又饮下了一杯酒,这统领工匠之人,明公需摘选贤才任之…某于长安之时,常闻工匠之中,若有困顿不解之处,便可或书或述于骠骑,骠骑旋即可解…
曹操一挑眉毛,说道:莫非斐子渊果如传闻,得了墨子真传?
或须有…郭嘉摇了摇头,某也常常疑惑,这天下竟有如此学识繁杂之人乎?长安骊山之处,还有观星台,骠骑以其观天,修正历法…这天文地理,竟是无所不通一般…
曹操叹息了一声,说道:或当如是…当年斐子渊师从蔡中郎,又得庞德公亲授于鹿山之下,再后来么…听闻原本雒阳之中,东观之书,其所得过半…
郭嘉叹息道,福泽之厚,竟如此乎?
两人便是一同不由得齐齐叹了口气。
片刻之后,郭嘉又接着说道:若求工强,则需农盛。
农不繁盛,则无心于工也…郭嘉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头,农为立国之本,本固跟深,方可枝繁叶茂。如今骠骑之下屯田卓有成效,而吾等之田却是强差人意,其因无他…
郭嘉看了一眼曹操,略微迟疑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继续说道,骠骑屯田之民,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其耕之田便归其所有…故而屯田之民皆不吝其力,唯恐少做一分,便无田得获,然吾等屯田,多以军屯,所产多寡,与其无关,但无棍棒责骂便可…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看了郭嘉一眼,并没有说一些什么。
曹操的军屯,代表着大部分的田产收获都是归曹操所有,这也支撑起了曹操大规模的爆兵,但是同样的在屯田的过程当中,这些半兵半农的屯田兵既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兵卒,也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农夫,虽然说两个方面都顾及到了,又等同于两个方面都做不好。
说是兵卒罢,这些屯田兵的战斗力堪忧,尤其是在和骠骑的那些兵卒一比较起来,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否则荀彧也不会舍近求远去掉臧霸的泰山兵前来救援…
而从农夫角度来看,这些军屯又不能像是农夫一样的专心斥候庄稼,更多的情况下这些军屯兵也就像是郭嘉所言一般,出一天的工种一天的地,只要不被责罚便算是了事,劳作效率和自动性当然是大打折扣。
即便是同样有一些农学士指导,一方面曹操等人始终抱着一个怀疑审视的态度,很多技术都是要等一两年的试验之后,才慢慢扩大到全境,另外一方面很多农学士提出来的建议,屯田兵也不会去做,因为他们的上司不是农学士,而是典农校尉,而对于典农校尉来说,更多时候是求稳,最好是上面有明确的指令之后才肯做,所以也就不指望这些军屯的田地之中能有多么高的产出了。
这一上一下,一亩田产出相差两三石,那么整体起来相差了多少?郭嘉没有算,他不想,更不敢算。
以军屯改民屯,当可解此弊…郭嘉看着曹操,然欲改之,必先解这最后一忧…
曹操皱着眉头盯着郭嘉,忽然打断了郭嘉的话,奉孝所言,最终便是落在这「士」上?
郭嘉再次倒了一杯酒,咕嘟嘟喝了,点点头,说道:然。
其实四忧说起来好像是是四方面,但是最终还是落到了一个字上,就是士,因为在山东之处,士族掌握了一切,所有的东西都跟士族联系在一起。
商铺是由士族控制的,土地在士族的手里,官吏也是士族担任,曹操自己就是一个庞大的士族出身,夏侯氏曹氏上千人都仰仗这曹操一人而活。曹操根本就没有办法像是斐潜一样的放权。
原因很简单,在曹操这里,大部分的士族子弟在上任的时候总是信誓旦旦的表示,我相信,我可以,我保证,但是一旦出了事,便是不清楚,不了解,很抱歉,大不了发表一个声明,痛哭流涕的将官帽子一甩,便不会得到任何责罚,亦或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理,换个地方继续捞钱…
再这样的情况之下,又有谁会真正愿意承担责任?无非就是谁比谁更烂一些,亦或是谁比谁更能遮掩罢了。
郭嘉所言的事项,曹操其实心里早就有些思考,但是真要是像斐潜那么去做去改,曹操心中没有底。因为斐潜在关中所营造出来全新的政治生态环境,运作模式,曹操一点都不了解,更谈不上熟悉。
面对陌生的东西,人类自然有恐惧感,曹操也在所难免。
等到曹操从许久的沉思当中回过神来,想要再问郭嘉一些事情的时候,才发现郭嘉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整整的一壶酒都喝光了,醉醺醺的歪倒在席子上呼呼大睡,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