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叹气, 引得席间的宾客们立刻不安起来。
“朝廷……”他们迟疑着问,“朝廷究竟何意呀?”
“朝廷遣使前来,自然是赏。”韩遂简短地说完, 又不吭声了。
这一句话令下面的宾客们立刻喜笑颜开, 可片刻后又疑惑起来。
朝廷既然有赏,韩公为何愁眉不展呢?
韩公还是唉声叹气, 不仅唉声叹气, 还端起酒爵, 狠灌了一大口。
有酒液顺着胡须流下来, 很不雅观,但这样子就更肖似一个落魄潦倒的西凉武人,也立刻有了更多的人开始急切地询问。
一声声, 一句句, 直到将他们的胃口都吊足了, 韩遂才慢吞吞地继续说下去:
“只是有流言四起, 要咱们释部曲,迁雒阳,而后才有赏哪。”
释部曲,自然就是将兵卒遣散归乡;迁雒阳,那就是要全家老小都去雒阳。满足了这两个条件的,才有官爵赏赐。
宾客们短暂地静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开热烈的讨论声, 其中甚至有三两声喝彩!
好事呀!天大的好事!
自从世祖再造大汉,迁都雒阳, 关中人的运气好像就跟着去了!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怎么就好像长安渐渐不热闹不繁华了,联姻的世家也搬走了, 官吏逐渐不清白了,甚至羌人也敢觊觎关中了!
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源于迁都,但这不是个很容易就能说清楚的事,但再笨蛋的关中人浑浑噩噩一百多年,也能逐渐意识到朝廷对他们的态度日渐冷淡,他们地位也在日渐下降的事实。
但清醒过来,再想进雒阳,再想进朝廷,晚啦!
那现在朝廷要是真开出这样的价码,他们有什么不愿意呢?
韩遂在上面握着酒爵,静静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下首处的谋士。
成公英也在观察他们,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反应,是喜,是大喜,是喜中带忧,还是忧虑不语。
蒸腾的酒气渐渐消散,宾客们重新将目光望向韩遂时,这位西凉颇有名望的将军也已经同自己的谋士眼神交流完毕,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不过,”他说,“若关中人人封侯,恐怕朝廷将有非议……”
宾客们的欢欣喜悦一瞬间就消失了,但这并不是最奇异之处。
这些来时亲亲热热,勾肩搭背,以兄弟相称的人,几乎是在韩遂话音落下的几秒里,静一静,想一想后,忽然用颇为不善的目光看向了彼此。
那一张张脸顿时就显得有些可笑。
明明嘴还咧着,嘴角还夸张地上扬,甚至胡须里还带着几滴酒液,几粒芝麻,眼角却突兀地垂下,跟着脸上的肌肉一起轻轻颤动着,抽搐着,并且渐渐紧绷起来。
浑身的肌肉也就跟着紧绷起来。
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很明确的,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尤其是在关中诸雄的面前讲出这句话,效果就更加明显。
因为其他地区,那些更加讲究礼义廉耻,也讲究名声的地方,人人都是要收敛些,至少伪装一下的。
“谁不想封侯呀?可是朝廷给不了那么多侯爵,那怎么办呢?”
士人听了这话,会企图论一论名望才学;军中听了这话,要讲一讲论功排辈;哪怕是郭图许攸那种坏家伙听了这话,心里想的也是要暗地里将比自己强的对手扯下去,坏了他的名声,暂时不能与自己争抢功劳就是。
但这群西凉人听了这句话后,反应就非常的一致——要是大将军来评价,立刻会说:
“这部电影我看过,《大逃杀》。”
朝廷要封侯,要封几个啊?你封几个,咱们留几个活的。
剩下的?什么剩下的?哪有人被剩下啊?不存在啊!
这就是西凉人的气质!
酒壶倾斜,向着“君幸饮”里斟了浅浅一盏。
葡萄酒液殷红清冽,自然有郁郁的香气散开,落在竹帘上,与帐外树枝上探头探脑,想偷吃葡萄的鸟儿隔帘相对。
吃不到,愤愤然啼了一声。
宽袍大袖,鬓边生了许多银丝,因而翩翩有了几分出尘气度的文士笑呵呵地转头望了那鸟儿一眼,而后才缓缓回头,看向面前湖绿曲裾,幽静得如同一丛修竹的女子:
“女郎识凉州民生,也识凉州群贼么?”
这也是西凉人的气质,一旁的陈衷心想,你不能说贾诩不是西凉人,也不能说陆白不是西凉人。
但总归这个气质还是有点吓人的。
“有贾公持节而至,”陆白笑道,“关中何患不能传檄而定呢?”
贾公摸摸胡须,“自然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