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做过很多梦, 一部分是噩梦,一部分是美梦。
她梦到过自己在这具躯壳的诞生之地探险,与自己同伴们一起殴打大怪兽, 法术的绚烂照亮了燃烧的天空,而后他们坐在小酒馆里,在闹哄哄的一片嘈杂中举起酒杯,庆祝他们这一次狩猎愉快;
她梦到过自己在更远也更熟悉的房间里醒来,梦到她摸摸索索地抓住眼镜戴上,打开窗子,怒吼咆哮,斥责那个居然在周日早上七点抱着球在宿舍楼下砰砰砰个不停的讨厌鬼,他哭着跑了,甚至连篮球都没带走, 她叉腰站在阳台上, 心满意足;
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她越来越频繁梦到的是雒阳的小园子,梦到她手握黑刃,在园子里上蹿下跳地打老鼠,她真是一个优秀的猎手,隔壁的小男孩坐在墙头上围观, 疯狂鼓掌。
小男孩恍惚又长大了,似乎变成阿草模样,在认真读书,似乎又变成小郎模样, 脸红红地问她怎么才能射下一只大雁。
她梦到有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呵呵笑着上门,同她说起,他有一个很不错的职位,年薪一百石, 要是她的工做得好,主家高兴了,会给她加到一百五十石,甚至二百石也不是不可能呀!妥妥秒杀了无数“岁奉不满百”的斗食小吏!
她就很高兴,匆匆忙忙跑进屋子里,想打开那个灶台上方新打好的小柜子,把她珍藏的猪头肉拿出来,用荷叶包了,送给这位一心一意替她着想的张公作答谢。
灶台上很暗,猪头肉是新煮的,湿漉漉的,让人想一想就很馋,她快手快脚地将它包好,一转头时,张公却不见了。
她提着这块猪头肉,茫然地走出门,屋外却变了个模样。
有红漆门,黑漆阶,有青石角,有亭台楼阁,有冬日晴空下结冰的池塘,有池边红梅,有穿着绛红色罗裙的姝丽婢女自红梅旁走过,还会驻足观赏一番。
陆悬鱼醒了过来。
床帐内光线昏暗,但她什么都看得清楚。床帐上用银线绣了雪后白梅,在半明半暗间隐隐流动着洁净的光。
四周寂静无声,屋子里温暖如春,没有炭火气,只有一缕暗暗的梅香。
她坐起身时,门外立刻有人轻轻地叩了一下门。
“将军可起了?”
一队婢女缓缓地走进来,捧着许多她看不懂的盥漱用具,有些是铜的,有些是金银器,有些她看不明白是什么材质,明明材质不同,上面雕的花纹风格却很是统一。
有婢女将热水倒进盆里,有婢女将一叠细布捧在手上,有婢女上前想要扶她下榻。
她收了手,“我不习惯旁人伺候着下榻。”
婢女低眉敛目地退到一旁,垂头的样子就显出了五六分可怜。
“我也不习惯旁人伺候着盥漱。”她说。
剩下的婢女面面相觑,立刻也露出了七八分可怜的神情。
“你们下去吧。”她刚这么开口,有婢女的眼圈就红了。
“将军欲遣婢子何往?”
何……
她张张嘴,刚想整理一下思路时,屋子里响起了一声轻轻的抽噎。
陆将军最后还是被服侍着洗的脸,擦的牙,更的衣。
现在婢女们不怅然了,她们表情恢复了宁静与微微的愉悦,捧着这许多的器物缓缓而出。走在廊下时,她们的腰杆挺得很直,下巴也微翘起来,于是路过的仆役都知晓了她们是服侍主君的贴身婢女,立刻也恭敬地低下头,快速闪到一边,为这一队婢女让出一条路。
主君站在窗子里看她们,看过她们之后,又看这窗子,看不知什么材质制成,比玻璃轻薄,比玻璃美丽,泛着贝壳般的微光,又十分透亮。
这一定是很贵的东西,是她在梦里也不会梦到的那种玩意儿,现在却平平无奇地贴在了她的卧室的窗上。
又有一队新的婢女等在门外,悄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现在该用朝食了。
有十几种粥,十几种点心,以及十几碟的小菜,厨房里的杂役们做完这一切,谁也不曾稍作懈怠,都在紧张地等待主君的吩咐——她用了吗?用了哪几种粥,哪几种菜?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不是冀州人,这些东西一半冀州口味,一半青州口味,不知道合不合她的心意?如果不合的话,厨房里的仆役们随时准备再为她准备几十碟新的。
她看着面前花里胡哨的东西,再看看这些轻手轻脚为她摆盘的婢女。
“我吃不下这些东西,”她说,“你们做这么多,不浪费吗?”
婢女微笑起来,但目光始终恭敬向下,不与她平视,“将军用过的,可以赏赐给仆役。”
陆悬鱼愣了一会儿,“你们吃我的剩饭吗?”
这位伶俐又恭顺的婢女这次抬起眼睛,殷勤又热情地望着她,“若是能得将军赐饭,婢子们必定感激不尽,带回去供奉父母。”
她没有撒谎,陆悬鱼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情真意切:这是主君吃的饭,精细程度与仆役们的饭食已经是天差地别,况且这位主君不是一般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