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转过头看向了张昭。
……张昭脸色就变了,胡须似乎一瞬间也直了,像是怒发冲冠的模样,直勾勾地瞪着她。
她吓得向后仰一下时,有暴喝声突然在竹帘外迸裂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尔等欺江东无人乎!”
那些刚刚还在陪着张昭拉锯战的
谋士们一下子坐不住了!
一大群人冲了进来!
这群人当中的一部分陆悬鱼是见过的,虽然时间已经很久远了,但主帅在泥里打滚是很少见的,尤其还是孙策那么一个年轻漂亮的主帅,跟太史慈在下过雨的泥淖里滚来滚去,头盔揪掉了武器打掉了,就两手两脚撕成一团,这个画面肯定很难忘。
她记得在孙策和太史慈周围是围了一圈武将的,一个个都伸脖子在那看,被孙策下了禁令,谁也不许上前帮手。
现在那个漂漂亮亮的年轻统帅不在了,再看到这群熟悉的脸,多少就有点怅然。
但他们看她的眼神一点都不怅然。
他们的眼神像着了火一样!
“陆廉,”为首的老将程普怒喝了一声,“尔至江东,意欲何为?!”
她想了想。
“若真要打,”她说,“我提前来看一看地势,总归是不错的。”
周围好像忽然静了一下,诸葛亮想说话,被她按了一下肩头。
“好大的胆子!”有武将这么骂了一句,“你这般欺辱江东,还以为能活着回去吗?!”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背后的黑刃发出了一阵兴奋的蜂鸣。
……这不太好,她对自己说,这特别不好,她好像给黑刃惹急了,它快一路奔着反社会人格去了。
“我欺辱谁了?”她问。
“纵你伶牙俐齿——”一个她没见过的年轻武将牙齿咬得咯咯乱响,“今日也休想离开这里!”
“潘璋!”张昭怒喝了一声,“你岂可对来使无礼!”
“我非对来使无礼,她既有意探查地势,我便当她是个奸细杀了,主公怪罪,我与她抵命便是!”
屋子里一瞬间乱哄哄的。
有人在劝,有人在骂,有人想上前,有人挡在了她面前。
她看看诸葛亮,诸葛亮刚刚吃惊的神色已经不见了。
他目光冷冽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虽然不了解历史,但她觉得历史线上的东吴不会有这一幕。
主公派使者来江东谈判,实质是招安。
能在朝廷里顺利找到工作的人愿意受招安,只是价码没谈拢,所以才会出现昨夜派子侄亲亲热热过来拍马屁,今天正主出场就冷冷淡淡说屁话。
说穿了他们想要刘备盖章认可的官位,想要诸葛亮给他们一个承诺。
不能在朝廷里顺利找到工作的人,也就是军官团,他们不愿意受招安,这群人担心甚至是恐惧刘备的使者分裂江东,令他们最后成为被遗弃的人,所以他们操刀就冲过来了,当然不是真要杀她,真杀她的后果他们承受不了,但这个表态可以将孙权和世家跟军官团绑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要死一起死。
现在她可以扛着诸葛亮,一路跑出去,谈判破裂,这样军官团的目的就达成了。
她也可以拔·出黑刃,大开杀戒,谈判桌子都被砸个稀碎,这样军官团的目的也达成了。
她仔细想事的时候,黑刃已经懒得想了,在使劲撺掇她跟这群武将过两招。
【场合不太合适。】她说。
【是不合适,】黑刃摆烂道,【但我高兴。】
“江东有多余的人吗?”她忽然开口。
那些正在豹跳的,拉架的,劝说的,怒骂的,都转过头来看她,不明白她愣头愣脑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江东有多余的,不该在海晏河清,民生安泰的大汉里生活的人吗?”
有人怒视她,像是愤怒之至,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他们是真的恨她。
这种仇恨痛苦而炽热,快要将他们自己烧尽,可还剩下余烬在火里翻腾,咆哮哀鸣,诉说着他们的不甘心。
他们与她似乎是很相似的。
他们多半出身寒门,早年落魄,也有人为贼为寇,艰难度日,浑然不像一个人,直到遇到同为寒门出身的孙坚孙策父子,将他们整合起来成为一个个将军,带领他们南征北战,创下许多功业。
他们渐渐有了谋划,有了期望,他们受到别人的尊重,他们也尊重起自己,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贼寇或是小军官,他们说不定会军功封侯,甚至可能如云台二十八将一样,成为史书里赫赫有名的英豪。
在前半生,他们所经历的所有事都在告诉他们,他们要遵守的规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武力为主君开拓出一片江山。
现在她改变了这个规则。
他们要何去何从?追随他们的士兵又当何去何从?他们存活至今,消耗整个青春,甚至是全部生命去雕琢的技艺已经没有用了,他们浑浑噩噩,为何而生?
她就在这里,甚至连一套像样的服装也没有穿,只穿着兵卒的戎服,随随便便地站在这里,将他们所有的梦想击碎。
她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而他们不得不止步于山脚之下。
这是世家不能理解的痛苦,但她明白。
她很早以前看懂了自己的那一半,而在今天,她看懂了属于他们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