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袁公若于立嗣事上举棋不定,公子不必背上一个兄弟阋墙的罪名,自有曹公襄助一臂之力;
这样一柄好刀,别人不能驾驭,公子难道也不能驾驭吗?
郭嘉匆匆拜别时,身后那张年轻无暇的脸上亮起了一层光。
那是信心十足的光彩,是一个年轻人对于权力和地位无所掩饰的野心和渴望,尽管那层光彩虚浮又缥缈,与他真实能力根本谬之千里。
什么人会在曹操只剩一口气时放过他呢?
什么人会相信自己能驾驭曹操呢?
什么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呢?
如果是沮授、荀谌、辛评,甚至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郭图听到郭嘉这番鬼话,都会破口大骂!
骂他奸诈!更骂他拿自己当三岁稚童来骗!
唯独袁尚不会。
……因为袁家的儿子们是真的将“干死我兄弟”这件事放在心中一等一的位置上,超过父子亲情,超过建功立业,甚至超过了对自身安危应有的担忧。
……这很不好,郭嘉想,不如曹公,曹公的儿子们就兄友弟恭,友爱得很!
曹植换上了阿母给他的寒衣,抻抻袖子,扭扭身体,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但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眼圈儿又红了。
“我又不会砍你祭旗,”陆悬鱼很不解,“你哭个什么?”
“我不信阿耶会弃我于不顾!”曹植抽泣着问道,“将军,他真走了不成?”
陆悬鱼张张嘴,很想说一句她要是能找到曹老板的下落,那必定不用曹植催,自己就冲过去了啊!
她刚想要怎么将“但凡我能找到你阿耶,一定提头来见你”这种话换个委婉点的说法,帐帘忽然被掀起来,探进来一个张辽的头。
……陆悬鱼忽然一激灵!
好在那个头迅速地转了转,并且连同脖子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完整地出现在她面前。
胳膊和肩膀上都裹了几圈白布,想把衣冠穿整齐就很不容易,只能披着个大氅,还不是那种皮毛特别好的,而是秃了好几块毛,看着有点凄凉的那种。
……和他目前的状态谜一般契合,但他自己似乎没察觉。
“有信传来,”张辽看看她,又看看曹植,笑嘻嘻地伸出用细布包扎过的手,晃了晃,“你父现在邺城。”
……曹植蹦了起来!
她也跟着吓了一跳,“那么远!”
他点点头,将另一只手上的文书递给了她。
当消息传到距离睢阳不足百里的陆悬鱼手上时,袁绍也接到了邺城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密信。
信是分成两封,一前一后到的。
前面那封信是审配身边的一个官员写的,简短地报告了曹操攻城,审配战死的消息后,详细叙述了袁尚在这个夜里是如何镇定自若,如何组织起反击,如何冲锋陷阵,集矢如猬,甚至血流满面,真真惊心动魄!好在有三公子!幸亏有三公子!他扭转了局势,守住了邺城,更追击曹贼数百里,斩首万余!这样年轻,又立下这样的大功,除却冠军侯外,何人还能与之相比!
袁绍捧着这荡气回肠,慷慨激烈的文字,看得也是心荡神驰,忽而屏住了呼吸,忽而又拍案叫绝,“不愧吾儿!”他嚷道,“不愧吾儿!”
他猛地站起身,下令要谋士们立刻前来帐中,他要宣布这个好消息!他要让天下知道他的三郎是多么的出色!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冲动得想要将心中盘桓已久的那个决定说出来!
主公在上首处这样转来转去,心情大好地等待谋士们前来时,第二封信送到了。
这是沮授所写的战报。
写得精简,也没有什么辞藻文笔,是一封标准的,由后方军事机构给出的精准情报。
除了战报之外,沮授还送来了一件东西。
当袁绍打开那个包裹时,他整个人都呆呆地愣在那里。
那是一件半旧且有些破损的直裾,它原本是平平无奇的,但现下,它被血浸透了。
浸得有些夸张,让人怀疑一个人的身体里真的会有那么多血可以流吗?
袁绍伸手去摸了摸。
它已经快要彻底干涸了,但天有些湿冷,因此袁绍收回手时,指腹上还隐隐染了一丝血迹。
他忽然明白了是谁守住的邺城。
当谋士们鱼贯而入时,前面的人被后面的撞了一个趔趄,以至于在主公面前难得的失态了。
但这怪不得前面的人,因为他进帐的那一刻实在是吓傻了。
帐篷里昔日那馥郁又昂贵的熏香气息被冲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肃杀的血
腥气。
他而平日裹在皮毛大氅里,蜀锦华服的主公,此刻正满身是血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他看到主公穿上了一件血衣。
这个举动似乎是疯了一样,可主公的目光却那样清醒。
他像是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终于睁开眼睛,注视着即将到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