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些降而复叛的贼人,”她伸手从背后取下了自己的弓,“一个也不留。”
太阳从中天渐渐向西挪动了一分,仍然明晃晃地,但将影子拉长了些。
这算不上什么战争,司马懿想,那些手持兵刃的青州兵都敌不过陆廉,现在赤手空拳,难道能胜过她吗?
他们当中有些人在四散逃开,但立刻会被外围的骑兵射杀;
也有人想要稍作抵抗,但立刻也会被冲进来的甲士杀死;
有人跪地求饶,但换来的多半只有一刀;
也有人竟然在这支兵马里寻到了自己认识的人,他高声地呼救,奔向那个同乡、同族、甚至可能是亲邻之人时,被他寄予希望之人经常会犹豫而痛苦地转过头去,望向他们将军的方向。
而他的目光一定会与她对上。
多稀奇啊,司马懿注视着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心里疑惑极了,那可是个迟钝到稍微弯弯绕绕一点的话就听不懂,几乎没办法和士族进行交流的憨人,可她竟然有那样敏锐的直觉!
无论是谁,将犹豫的目光投向她时,都会被她冰冷的目光所震慑!
她骑在马上,拿着弓箭,一圈圈地围着村庄而行,她的箭注视着每一个想要求得一条生路的降卒,也注视着每一个想要手下留情的士兵。
她就那样一圈圈地走着,一圈圈地射杀她的敌人,直至这片战场上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天空里传来永无休止的弯弓射箭的声音。
那尖锐的,破开空气的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暴风雪一样不祥的声音,渐渐染上了更浓重的死亡的意味。
司马懿原本想劝她杀一儆百,留其他人一条命。
因为若是杀了这一营的降卒,恐怕其他青州降卒会生兔死狐悲之感,别说之后驱策他们,保不齐今天夜里就要暴动。
而陆廉是不杀降卒的,尤其是这些与青州人有故旧的降卒——所有人都这么想,司马懿也是如此。
如果放任这些降卒哗变,现下他们本来就只有区区数千兵马,无论怎么处理都是个天大的麻烦。
当她下定决心时,她似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是不怎么像人的另外一种“东西”。
在那个弯弓射箭的人眼里,司马懿甚至连愤怒也看不到。
他所担心的那个问题一下子消失了。
太阳渐渐地又向西倾斜了一点。
现在士兵可以回营了,但还剩一些苦力活要做。
小陆将军下令说,那些兖州人如果愿意帮忙打扫称不上战场的战场,每人给三升掺了稗子的粟米。
这酬劳一点也不丰厚,但仍然吸引了那些惶惶不安的百姓的注意力,他们迅速地忙碌起来,老人和孩子收拾家当,男人和女人则按照军官的要求去挖坑填土,处理尸体。
他们身上还有血,脸上还带着青紫,其中好些妇人原本惶惶地坐在窝棚里,听不到也看不见贵人吩咐的,但立刻有邻家妇人钻了进来,替她披上一件衣服,拉着她出去领那件活计:
百姓们经历这些乱兵,的确是痛苦极了的——但干活就发粮食啊!那可是粮食!
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在处理过一片狼藉的战场后,天色将晚时,他们的确也是这样一面落泪,一面闻着粟米饭的香气,一面恶狠狠将饭菜塞进嘴里的。
当陆悬鱼带着兵回到大营时,她命令士兵点起火把,将营地四周务必照得灯火通明。
那些骂骂咧咧的,威胁说她要是不曾留逃走的人一命,他们就不会再为她效力的降卒在看见她时,一瞬间都失去了声音。
有士兵将一颗颗头颅插在营地外竖起的木桩上。
近千颗头颅密密麻麻,每一颗都在火光中望向他们,惶恐而狰狞。
陆悬鱼是以为他们一定要炸营的。
她已经做好了他们炸营的准备,把连弩架起来,骑兵也预备上,就等着这些青州兵当中有一个人振臂一呼,其他人如潮水一般撞向栅栏时,多快好省地处决他们。
她自己也没怎么睡,在夜里悄悄地溜进去观察了一下他们。
但结果很出乎她的意料。
那些剩下的降卒非常恐惧,但并没有表现得非常癫狂,更没有铤而走险。
他们没有帐篷,所以是几十人缩在一个窝棚里的。
有人在哭,有人闷闷不乐,有人小声骂着什么。
有人忽然想起了家乡,于是又骂了几句另一群青州兵。
他们怎么就有家可回呢?他们怎么就有人在家里等着他们呢?
可是,可是,即使家里什么人都没了,即使他们这群人也算不上是个人了,他们还是想回家啊。
“唉,就算死也没什么,这么多年,咱们什么没见过?”那个青州兵说道,“可要是能死在家乡就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