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门口到城内的这段路, 大家走得就有点尴尬。
有人骑马,有人坐车,有人努力说话, 有人努力假装自己已经跟那辆车混为一体。
张郃一边同臧洪和张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边用余光看一看濮阳城内的景象。
城门口到郡守府的这条路已经被戒严过了,暂时不许百姓出门,但臧洪为人并不暴虐残忍,因此挡不住百姓们从窗口偷偷探出头,好奇张望的目光。
他们看起来还有点瘦, 但面色红润, 显然最近是不愁吃饭问题的。
看到这一幕, 张郃感觉心情有些复杂, 又欣慰,又心酸。
……欣慰在于陆廉明显是不缺粮的, 不然不会送粮给濮阳城的百姓,她既不缺粮,那么接下来向她要粮也容易些;
……心酸在于张郃总觉得, 这些交头接耳,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的百姓们,吃的是他的粮。
……算了, 吃就吃吧。
心如死灰的他又将目光转到了那个坐在轺车内的身影上。
她端坐在车上, 脖子以下一动也不动, 像是钉在车上一般。
但每每路过一家客舍酒坊,她的脑袋就不自觉地跟着转一下。
……她这是看个什么呢?他亲来献降,她不看他,也不同他讲话, 倒是去看那些暂时未开张的路边摊?
张郃心里一面嘀咕,一面盯着陆廉的背影看,觉得迷惑极了。
与河北那些武将们口中所传不同,这位纪亭侯既不是无盐,也不是美女;
与张郃之前所勾勒出的模糊形象也不同,她不是面色苍白,相貌里自带三分阴冷忌刻的妇人。
她不善言辞,因此见他投降,她说起那些抚慰的话时,磕磕绊绊里就带了几分窘迫,他初时还没明白,再看周围几人纷纷开口抢话时她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张郃就立刻明了了。
……这真是太奇怪了。
哪怕是那些讲她风流笑话的粗鲁武将们也想不到陆廉是一个这样的人。
在他们的想象中,她可以残暴,可以荒淫,可以肆无忌惮地享用一切这世上男子才能享受得到的特权,她甚至可以如王莽一般沽名钓誉,她不是已经有圣贤的名声了吗?她不是与孔融亲厚?她是不是想要在儒家子弟和经学名士之中拥有更高的声望?
不管怎么说,她肯定是不简单的。
路边一家关着门的客舍似乎在熬肉酱,大概是准备待他们车驾过去,便重新开门营业的,因此肉酱的气息飘了出来,弥漫在门前的大街上。
张郃没什么感觉,他已经食不知味多日了,珍馐美味都吃不下去,更不用提路边一家门脸破落的小店里的肉酱。
但陆廉立刻就将头转过去了,而且一只手不自觉地扶在车轼上,抻着脖子往那个方向看。
……有人咳嗽了一下。
这位女将军立刻又将头转回来了,还特意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早上没吃饭,”她干笑着解释了一下,“将军来得太早了。”
……有人大声地咳嗽了一下,陆廉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当然我不是说将军来的不是时候,”她尴尬地说道,“不管你什么时候来降,我都很欢迎的。”
身旁的张邈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张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张超,臧洪,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凄苦的,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的神色。
陪在陆廉身边的张辽倒是转过头,很爽朗地笑了一声:
“那家客舍父子相传已有四代,这半载过去,最近方才开张,其中肉酱的确美味,若来日张将军肯屈尊驾,店家必喜不自胜,”他说道,“此城生民能得活命,皆感将军之恩啊!”
……张郃明白了。
这位赫赫战功堪称国士,甚至可与韩白比肩的女将军……她就是纯粹的不会看场合,不会看脸色,想什么就说什么,至于说出来的话好不好听,谁也没办法控制他。
战场上精明果决,但下了战场却是个天真率直的年轻女郎。
“在下有何功绩,敢当文远将军谬赞?”他微笑着说道,“有纪亭侯这般名将在此,舍玉帛而执干戈者,何其愚也。”
同行的臧洪与张邈张超兄弟又立刻接了话,其中尤以臧洪声音最为响亮,语气最为热情地指了濮阳城内各处旧物与风景与他看。
……而陆廉听了他刚刚那般客气的恭维话,一点也没有要与他寒暄回来的意思。
……她用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表示她听到他的话了。
……还有,她谢谢他。
这条充满了朝食香味的大道终于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