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御驾上路,每日扎营时,夏侯惇都会用兖州军与禁军换防,并且在营中备好酒宴。
禁军们没想到旅途不仅不艰辛,还能这般大吃大喝,实感快慰,心中自然对曹公感激不尽,交口称赞,这听起来也没什么。
除却禁军之外,并州军的粮草也没有被夏侯惇落下,这位曹操最为倚重的将军与这些并州将领见面时原本是有些尴尬的,毕竟他一只眼睛失明都是拜吕布所赐,但他似乎豁达大度得很,直言表示大家虽原本是仇敌,但现在都为天子效力,再来一轮酒,过去那些事就尽在酒里好啦!
于是吕布回营时,总会看到醉醺醺的校尉,嘴角流油的司马,以及拍着肚皮瘫作一团的队率。
他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不知从何说起,试探性对陈宫说过一次之后,陈宫便匆匆离开,不知去忙些什么了。
吕布继续每日里跟在天子身边,一面向东而去,一面心中思考着这件事。
他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是在天子到达荥阳城,并在城中住了数日之后。
朝廷的两千余士兵在“正常”的调岗换防中,越来越少了。
初时他能见到南军与西园军那些熟面孔每日里出现六七个时辰,后来变成了三四个时辰,再后来变成了一两个时辰。
其余时间里走在天子与大臣身边的,都是夏侯惇那些沉默的兖州兵,他们讲着与京畿地不同的语言,冷淡而谨慎地面对任何人投来的揣测目光。
至于南军和西园军呢?
夏侯惇的军营堪称井井有条,没有醉汉,也没有妇人,与之前南军和西园军的军营可称天壤之别。
……似乎只有陷阵营可比一比。
一身半旧青布衣袍的独眼将军不知道吕布心里在想什么,他见吕布前来质问,虽态度冷淡疏离,但也回答了他:
“自去岁西凉流寇作乱后,这一路虽经清剿,但仍不可大意,”夏侯惇平静回答道,“我虽派人反复巡查过,但执金吾为天子故,不敢大意,因此领兵前去中牟了。”
……执金吾?
……执金吾不是皇后之父,不其侯伏完?他如何能这样愚蠢!竟将京师兵马调离天子身边?!
夏侯惇似乎看穿了吕布心中的惊骇,淡淡地笑了一声。
“温侯莫非以为自己比不其侯更忠心为国么?”
“忠心说不上,”吕布下意识说道,“我只是不曾想到世上有这样的蠢人。”
毕竟在吕布心中,只有自己身边的人,自己身边的兵,才是最能令他感到放心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
吕布匆匆离去,夏侯惇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
“魏将军还在营中吗?”
“是,在刘从事帐中。”
他出了一会儿神,似乎在问随从,又似乎在问自己。
“他与吕布乃是姻亲,又受了那般器重,为何要背吕布而来投靠主公呢?”
“主公与吕布,一则天,一则地,三岁稚童亦知哪位才是明主,”随从乖巧道,“主君何疑?”
夏侯惇伸出那只遍布茧子与伤疤的手,捂在了自己失明的眼睛上。
“一定有些缘由。”
对夏侯惇来说,他全部的热忱几乎都交给了既为兄长,亦为主君的曹操身上,因此实在难以想到世上有人会为了除大业之外的琐事而产生那样强烈的爱恨。
但很不错。
他沉默地想着,刘晔董昭是何等的精明人,原本便想对并州军下手,现下魏续竟自己来投曹公,那么侯成呢?宋宪呢?魏越呢?
高顺也许是无法用财帛买到的忠直之士,陈宫更是与曹公有大仇怨,但吕布身边只有他们两个,要如何保住五千并州军……尤其是那支魏续统领的陷阵营呢?
这一次,难道还能指望刘备陆廉来救他吗?
小沛刚刚下过一场雨。
士兵们大多原本就是携家带口来的,那些少有的单身狗也在这几年安稳日子里找了当地女子结亲,因此大军准备开拔时,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
富裕些的要备些肉干,清贫些的只有两块咸菜疙瘩,但不管穷富,家中妇人这几日不眠不休,飞针走线,总要多给自己的丈夫带上几套备用的衣物。
她们一面凄苦地缝制衣物,一面不由得抱怨起来。
“冬麦还有一个月就熟了!到时谁来收麦呢?”
“我家这两个小的,还只能满地爬呢!阿母眼神又不济,看不得孩子,家中的事岂不都压在我身上!”
“那个臧洪自己闯出来的祸,为什么要咱们家的儿郎们去送死!”
噪噪切切的声音一时便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声啜泣。
他们能回来吗?
听说这次军中有小陆将军在,那可是名闻天下,百战百胜的陆廉啊!
你说的是他们能不能打胜仗,我问的是,他们能回来吗?
打了胜仗,怎么回不来?
小陆将军的那些士兵……都回来了吗?
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必定也曾连夜缝制衣衫,必定也曾倚门而望过。
此时那些妇人是与自己丈夫和乐融融地生活,还是依旧在倚门而望呢?
那个从东郡跑出来的使者,那封被他带出来的信啊……
自从冰雪消融,袁绍又开始了攻城之后,臧洪终于送出了他的求救信。
他没有向天子求救,没有向刘备求救,更没有向他曾施恩的吕布或是曹操求救。
他的信只送到了小沛。
因而张邈张超兄弟回应了这份求救,并决心用必死的意志来达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