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平原城与黑刃闲聊时的那个设想,此时终于可以拿出来验证了。
——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发动这场战争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待他们路过夏丘时,青州兵已经退干净了,因而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返回,那些多半是在逃难中被冲散的人,听说战争结束,便连忙赶回了故土。
但夏丘城似乎什么也没留下。
大到房梁、窗棂、门板,小到陶罐、竹筐、干柴,至于金帛财物和猪羊米粮就更不必提。
然而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因为青州兵为这个城市留下了无穷的尸体。
当她骑马尚未走进这座小城时,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而后则是满目的血迹。
那些尸体死状各异,有些死得很轻松,有些死得很痛苦,但没有哪具尸体是穿着衣服的,无论男女,都那样赤条条地挂在房前屋后,或是叠在路边。
于是那些陆续返回的人就开始在尸山血海里一个个的翻找,翻找他们的父母兄弟、爱侣儿女,他们茫茫然如游魂一般,眼睛里流着血一样的泪,在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将每一具毫无尊严的尸体翻过来看一看,面目是不是自己熟识的那个人,身上有没有自己记得的胎记,如果没有,就继续在这座站满亡魂的死城里寻找,如果找到了,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就可以将衣服脱下来,盖在那已经永不能开口,向他微笑的亲人身上,再将他拖出去,抱出去,扛出去,寻了城外的一处荒地,将他埋葬。
这样的城池已经不再区分昼夜,没有守城的士兵,没有执法的城尉,自然也没有更夫来报告时辰,也不适合住人,因而他们一行人露宿在了城外,得以看到许多人日日夜夜的城里城外徘徊,不停将亲人的尸体搬出去安葬的情景。
虽然现在已经寻不到一块棺材板,但那些活下来的人还在努力尽自己最后一分心意,于是当陆悬鱼穿梭在田野间时,便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葬仪。
有的人要捏泥偶,简陋得看不出五官,却也那样珍之重之,于是简雍便告诉她:那是楚地的风俗,他们要为亡者送去劳役僮仆,我大汉高祖起于沛县,这个风俗最为普遍;
有的人披头散发,打着一杆旗幡,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于是简雍便告诉她:那是信道的人,他们在呼名聚亲,想要将亲人的亡魂从黑夜茫茫的荒野上唤回,送他们去天上神明住的地方;
有的人在路边撕着衣服嚎哭,将手中的陶罐打得粉碎,还要继续敲打铁锅,于是简雍便告诉她:这些是吴地的人吧,听说他们认为鬼是有知的,能害人,所以想要将鬼吓跑吧,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
还有些人默不作声,将写满字的黄纸压在石头底下,于是简雍便告诉她:没想到还有太平道的人,这些人相信鬼卒,他们要将人的一生功过写在黄纸上,而后才能将亡魂送往九泉;
“多奇怪啊,”这个平时一直在说说笑笑的文士注视着这片荒野上的人们,“要是平日里,这些人遇在一起,怕是早就打起来了,可你看他们,像是互相谁也看不见谁一样。”
“先生,”她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夏丘又不是什么名城,为何会有这么多不同籍贯的人来这里?”
简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慢地开口。
“那是关中与京洛地的流民,听闻陶恭祖仁德,因而不远千里前来依附。”
他的声音在耳旁回响,又好像在整片荒野上回响。
“他们躲过了董卓,躲过了李傕郭汜,却没躲过这一场。”
在葬礼的最后,似乎不管是哪里的人,都会拿出一件衣服,站在这布满坟茔的大地上,向着北方呼唤着他的亲人,那被称为“腹衣服”,原本应当是被死者穿过的,可是这些死者几乎没有剩下什么衣服,于是生者只能拿出自己的衣服,期盼着只要曾经被亲人触碰过,沾染了他的气息,就能令亡魂顺着这熟悉而亲切的气味返回到他的身边。
“阿母——回来啊!”
“阿耶——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