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的时候,酒楼就不怎么上客了,原本还在自斟自酌的客人也纷纷离开,这样的冬日夜里,外面的风景再好,总还是有个地方在等着回去的。
后厨的火还没熄,明日要用的高汤还在吊着,两个厨子自己带的徒弟干完杂活已经走了,苏玉也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柜台前:
“掌柜的,人家跟姐夫回去啦,明天见!”
“明天见。”
顾怀笑眯眯地看着苏玉被绷着张老脸的老贾给扯了出去,一边抚着那两撇沾上去的小胡子,一边做出慈祥模样。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酒楼门前,顾怀收起笑容,魏老三上前关上门板,酒楼里的伙计们从各个角落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坐到桌旁,等待着顾怀走向主位。
“说说吧,汇总一下听来的消息,还有各处发来的情报。”
“嗨,哪儿有什么消息,这帮当兵的能知道什么,”负责买菜的谷雨肩膀上搭着条毛巾,“凑在一起不是说女人就是吹牛皮,聊些上不得台面的天,有个看起来像是个小校的进了酒楼我还凑过去听了半天,结果他们在抱怨军营里住得太差,一个帐篷挤了原来三倍的人,臭脚丫子熏得人脑袋疼”
魏老三也凑声道:“俺也听见有人喝酒的时候抱怨这个,他们还说军营里生面孔多了,昨晚上两伙人还打了架,啧啧,这要是换了俺们军营,架还没打起来就被扔出去了,这些南兵是真废物,只会窝里横。”
年纪不大但行为举止极为老成的小满也跟着点了点头,示意他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一旁的芒种拿出几份密信,这是其他几批潜伏在德州的谍子送过来的,上面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那份从军营里送出来的都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顾怀想了想,轻轻点了点桌子示意几人集中注意力:“看来有些东西你们还是没领会记不记得之前我说过金陵锦衣卫的情况?”
几人纷纷点头。
顾怀继续道:“作为世上最厉害的间谍衙门,锦衣卫财大气粗的做法我们学不会,就只能学思路,他们用士农工商无数谍子盯着大明天下,你们以为每日都有什么天大的消息送到金陵?错了!锦衣卫指挥使裴昔裴大人让我旁观过一次他整理情报,他的桌子上,堆的就是你们认为无用的这种消息,而锦衣卫,就是通过这种手段来监视天下的。”
他看向谷雨:“他们说晚上挤在一个帐篷里睡觉的人是原来三倍,这说明了什么?至少他们的军帐是肯定不够用的,对不对?”
谷雨愣了愣:“主官大人,这有啥用?”
“啥用?第一,这说明德州的军需物资是很紧缺的,军帐是这样,其他东西会不会也是这样?后勤补给线有没有出问题?有没有可能摸清后勤是怎么输送的,然后把军帐这种易燃物品付之一炬?第二,他们晚上睡不好,战斗力就必然受到影响,这些日子李景隆又在抓紧训练,长此以往疲劳累积在一起,士卒们会不会在哪一天直接睡死过去?会不会军营的防御受到影响?这会不会为夜袭提供极大的便利?”
他顿了顿:“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军中防疫极为重要,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的话,士卒大量聚集,一旦起了疫情,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如果事先知道了这个情况,往军营里扔些病猫病狗,只要有几个士卒染了瘟疫,会怎么样?这还只是我匆忙想到的,你说这些情报有没有用?”
谷雨怔怔无言,片刻后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原来是这样!卑职懂了!”
顾怀又看向魏老三:“还不止,生面孔多了,襄阳兵和凤阳兵挤在一个帐篷,甚至还打起了架,这是因为收容的败兵没来得及分散安置,还是因为李景隆有意打乱编制加以操练?咱们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做些文章?”
他拿过芒种手里的几份密信,一边回忆着裴昔在锦衣卫官署里那座小院里日复一日做着的那些事情,一边慢慢分析起来,几个谍子有了疑问他也加以解答,等到烛光微暗,他才总结道:
“都明白了么?一句无心的话,就有可能透露出重要的情报,咱们是谍子,上到军情下到民生我们都得关注,只凭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们就可能成功地扭转战局,这要比你们以前在军中挥刀杀人骑马冲锋的作用大太多了。”
他扫了一眼带着节气代号的三个谍子:“如今我在这里,还能把这些情报汇总整理,可如果有一天四面皆是战场,需要你们独当一面呢?我知道你们在秘谍司里是佼佼者,不然也不会有这个代号,但你们要记住,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份谍子应该具有的敏锐嗅觉既然天生没有,那就需要通过后天培养来让它发挥作用。”
几人纷纷点头,只有从秘谍沦落成亲卫的魏老三有些委屈。
顾怀又拿起那份随同朝廷败军南下、混进南军中的秘谍假借吃饭送来的密信:“有上一次北平的教训,李景隆这次不会犯太多错,他们送回来的消息比你们听到的也多不到哪儿去,先让他们在里面混着吧,弄不到重要的职位,终究是没办法得到重要军情的,不过关键时刻里应外合,应该也能发挥大作用。”
说了这么多话,他有些疲惫:“还有没有要说的?如果没有别的消息,就回去睡吧。”
结果到头来还是没弄明白酒楼生意差的原因是什么,谁他娘的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明明都用上味精这种可以大幅提鲜的秘密武器了,结果来吃饭的人还是没想象中那么多,搞得顾怀都想转行卖烈酒算了,反正丘八们都好这一口,之前搞香水弄出来的提纯方法还能现用,而且现在也不用考虑成本的问题。
他摆摆手示意几人下去,就见魏老三黑脸憋得难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你有话说?”
大概是看主官大人脸色有些不好看,魏老三吃吃地道:“俺俺之前还听他们唠过一个娘们,俺本来觉得娘们的事儿没啥了不起的,可听了大人这些话,俺这心里憋得慌,不说出来怕是今晚睡不好了。”
顾怀奇道:“娘们?什么娘们?”
“他们说李景隆身边带了个娘们,平时都穿着军装扮作亲兵的样子,在他身边伺候,好像是来了德州才有的对了,那娘们在军营里呆不住,白天李景隆巡营的时候,她好像还偷偷跑来德州城来着,那几个当兵的好像很看不起李景隆,一边说还一边骂骂咧咧这消息没啥用吧?”
顾怀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子:“老三,今晚这么多消息,这一条”
“是最有用的。”
……
夜深了,李景隆结束了巡营,回到了自己的军帐,两个亲兵给他解甲后躬身退出了军帐,只剩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沉得像是灌了铅。
经历过这么一次惨败,还有那道旨意的大起大落,他现在总算是清醒了许多,明白了打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夜卧谈兵,也不是风花雪月,更不是羽扇纶巾洞察万物,而是刀剑刺入身体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是四处喷溅的鲜红的血,是垂死士卒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是那夜官道上身处大军之中看着两侧同时响起喊杀声,丝毫没有安全感的战栗颤抖。
事实上这些日子他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之前从应天府出发跨过黄河时的雄心壮志已经凉了一半,他不禁扪心自问,和对面那个玩命的少时好友朱棣比起来,自己真的能赢得这场残酷战争的胜利吗?
但无论他怎么想,黄子澄已经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了,朝廷没有撤换主帅,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要用巡营和训练来压下那些恐惧,他不敢停下来,只因为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一夜的惨状。
他呆呆地看着帅案上的令箭,他很清楚,虽然自己可以用胜败乃兵家常事来安慰开脱自己,但如果他再次失败,那可就不是常事了,手握几十万重兵却不断输给兵力比自己少得多的朱棣,别说回到京城没法交代,那些现在还畏惧于帅印的麾下将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他毕竟是李文忠的儿子,他毕竟是要脸的,唯一挽回声誉的选择,就是击败朱棣,可这一点又谈何容易?朱棣的军事能力明显要强于自己,手底下的士卒也多半久经战事,还有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蒙古骑兵,自己若想击败他,这几十万大军和后面要赶到的援军都不一定靠得住。
自己要找一些帮手才行可找谁呢?
还没想出个结果,军帐中用来隔开安寝处的帘子就被拉开,穿着不合身亲卫轻甲的身影走到了李景隆身后,俏皮地嘟了嘟嘴。
身影取下头盔,黑发散落,原来是个女子。
她轻轻环住李景隆的脖子,凑近他的耳朵,带着兰花气息的呼吸打在李景隆的耳旁:
“抓到你啦,大将军。”
李景隆猛地睁开眼,握住了手旁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