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外有条河,河不大,此刻却被逃难的小船挤得严严实实。
官道是不能走了谁知道燕王爷会不会派人盯着?就算是遇上朝廷兵马,也说不定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还不如将就走这条水路,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平民老百姓是不用逃的--反正这两天城里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燕王爷要靖难,不会对老百姓动手,但达官显贵和地主老财就不一定了,养兵花钱,自古造反的有几个不对有钱人下手?所以哪怕燕王朱棣这两天没表现出这种意愿,达官显贵们也想办法混出了城门,带着家财想远远地逃离北平。
有些落魄的码头上,叫喊声此起彼伏,平日里拿来运货的小船此刻也装满了人,更是有不少人挥舞着真金白银叫喊着水上的船夫--但逢乱世,硬通货还是真金白银,什么大明宝钞古董字画现在压根没人收,不得不说人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北平起兵才几天?乱世将至的念头已经刻满了人们的脑海。
作为北平布政使的儿子,张茂典自然是不会缺钱的,事实上这次出逃,他还带了两个老仆,以及自己爹刚纳的小妾。
美人如花要是遗落在北平兵荒马乱的这该多可惜?
要是老爹在天之灵,估计也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张茂典这般想。
老爹死得蹊跷,但总体来说离不开个为国捐躯,朝廷总不好一点情面都不念,再加上京城那边老爹活动了这么些年,总还有关系留着,自己只要逃离北平这么个地方,到得金陵,说不定还要被陛下亲自接见,掬一把同情泪,到时候活动活动,倒也不是一点路子都看不见
对于燕王府那将自己视若无睹,砍下老爹人头挂在菜市口却根本没动张府的作态,张茂典也不知道该是愤懑还是庆幸了。
但那可是自己的老爹啊封疆大吏北平布政使的老爹!如果是个普通老百姓,那死了也就死了,可没了老爹,自己后半辈子岂不是要靠自己?
他娘的张茂典对着远处的北平城咬了咬牙,好像咬下了那燕王的一块肉。
思绪还没走完,颤颤巍巍的老仆从码头回来了,张着没几颗牙的嘴:“少爷,他们说要加钱哩。”
“加钱?!”张茂典只感觉一股邪火从腹部直冲天灵盖:“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话才出口张茂典才觉得不对了,对面的老仆倒是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目光,可他知道没了老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资本。
这不是府上的下人都卷了钱跑?连那些丫鬟都被侍卫怂恿着逃出府去,说什么燕王爷杀了张昺,肯定不会放过张公子之类的反而是跟了张昺几十年的老仆不离不弃,可要这一对头发都白了的老夫妻有什么用?
老仆的目光已经出现些哀求,想必是要说不要暴露身份之类的张茂典丧气地坐了回去,摆了摆手:“给他们!”
缺钱倒是不缺钱,就算大物件带不走,从老爹的妾到侍卫丫鬟个个腰包鼓鼓地逃了难,但张茂典还是不缺钱,怀里就有满满的一袋金子。
更别提金陵的老宅田产,只要离了北平,他张茂典当个富家翁都绰绰有余,之所以如此愤怒还是因为气不过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落差感。
不该是这样的老爹就该把燕王收拾了,自己就该娶了那中山王府的小郡主,等到玩腻了入仕,父子二人位高权重,看谁不顺眼弄谁,那该有多快活?
老仆领命去了,张茂典低低骂了两声,将手伸进了旁边小妾的衣襟里狠狠揉捏--这小妾倒真是水灵,自己老爹怕也没疼爱过几回,是那鸟笼里的金丝雀,离了主心骨就活不下去,不然怕也要跟那些贱妾一样卷了钱跑路?
想到这里用力不禁大了些,小妾的大眼睛里漾起了水花:“疼”
张茂典怒从心起,正想抽一耳光,马车的车帘却被掀了起来。
一道青衫人影走进了马车,看起来腿脚有些不灵便,右手握着根竹杖,年纪也不算太大,没有蓄须,他看了看张茂典高高举起的手,轻轻咳了咳:“你可以继续。”
张茂典本能地不安起来:“你是谁?”
透过马车车帘,能看到外面还有一些人影,怕是看自己马车豪奢,打着弄点钱花花的主意张茂典了然过来,现在自己身边就两个老仆一个小妾,就算心里憋着火,但能破财消灾还是别节外生枝的好。
他也不等那青衫年轻人回答,尤带着温润滑腻感觉的右手从小妾怀里抽了出来,摸出些银子扔了过去:“拿了就走,当是爷赏的!”
青衫人坐在远处,接过那一小袋银子,脸上渐渐露出茫然的表情来。
他不记得了?
渐渐这种茫然变成了自嘲,青衫人笑了笑,也是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地位高贵的张公子,怎么可能记得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和路边的野狗还真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遇见那个人的话。
“我让人跟了你三个月,这三个月你去过那些窑子,喝了多少次酒,我都一清二楚,”青衫人的下一句话让张茂典神色大变,“我本来以为燕王府会找上你,想看看你会不会偷偷逃出城但看来你和我也相差不了太多,起码在燕王府看来,你也和一条没了爹的野狗没什么区别。”
“你”
“听我说完,别急着愤怒,”青衫人摆了摆手,“在没有能力复仇或者降下惩罚的时候愤怒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这是那个人教我的。”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会尤其想念你,每当我的腿疼起来,我就会想你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逛青楼?是不是又在叫人打断冲撞了你的人的腿,然后像没发生过一样忘掉?”
张茂典终于想起了这个青衫人的身份,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而恐惧。
“在出城以前,我问过他的意见,因为我不清楚你对他还有没有用,但他没有回答,大概就是让我自己看着该怎么做,”青衫人笑了笑,“我不想让他失望按道理我应该把你关起来,一点一点把你榨干,然后多收养些孩子,把他交代的事情做得更好些但我还是跟着出了城,因为我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烧得很疼。”
青衫人低下头,好像在自问自答:“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做?是了”
他转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妾:“你身边这位公子,打断了我一条腿的骨头,所以我决定让你选择,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陪着他,那你们一人只需要断一条腿,说不定还可以接好;如果你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马车,但留下来的他需要断两条,和我一样接不好的那种,你会怎么选?”
小妾并没有思考多久,就扑到马车后抱起了个小匣子。
青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用竹杖止住了张茂典要扇下去的手,看着小妾跑出了马车,头也没回地汇入了码头的人群中。
他轻轻靠近张茂典耳畔:“其实我是骗你的。”
“两条腿怎么够?我会打断你全身的骨头,把它们细细地揉碎,这样你每动一下,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你不用怕会死,到时候你那两个老仆如果没跑,我就把你交给他们,下半辈子,就做个只能在床上瘫着的废物好了。”
他此刻的模样像极了城里那个正在忙碌的青衫读书人:“复仇是一颗甜美的果实”
嘴角轻轻勾起:“现在我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