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后院有片池塘,湖中心有个小亭,顾怀被马三宝引上湖上木廊,远远的就看到了亭中的两个人影。
暗自腹诽了一下朱棣这每次召见都要在亭子的古怪习性,顾怀加快了些脚步,看也不看木廊两边偶尔跃出水面的湖鲤,脑海里全是对这次召见的思索。
没道理。
自己受的伤虽然都在上半身,不妨碍走动,但如此惊魂一夜,怎么也该休息段时日,就算是为了体现点礼贤下士的品德,也不会这么急匆匆地把自己叫过来。
而且还是和道衍一起
这就很值得让人思考了,把两个一直鼓动造反的人一起叫过来,难道朱棣终于转变了想法?
“来了?坐。”
负手站在亭边的朱棣没有回头,语气也很淡,倒是亭中合十双手端坐念佛的道衍微微点头致意。
知道今天可能出大事,顾怀也没耽搁,勉强行礼之后便坐到了一边。
“说来也怪,这亭子俺不常来,也没派人专门投食,这些鲤鱼反而越来越多,如今倒是成了鱼群,横行霸道气势颇足。”
整个亭子周围全是鱼群扑腾的水花,各色鲤鱼在水中嬉戏,偶尔还有鱼跃出水面,荡起一湖涟漪。
朱棣转过身子:“伤势有没有大碍?”
顾怀知道这话是对着自己问的,虽然心里明白朱棣不可能不清楚但场面话还是得说:“草民惶恐,只是些皮肉伤,多谢王爷关心。”
“终究是因为王府才让你受了些罪,本该让你好好休息段时日但有些事情却是得和你们说一说。”
朱棣摆摆手示意顾怀坐下,言简意赅:“葛诚有问题。”
听到这个名字,道衍念佛的声音停住了,他脸上没有意外,反而是一丝隐藏极深的欣喜?
葛诚?顾怀一头雾水,这又是谁?
“王府长史,年前就南下入京替王爷上表祝贺新年了,顾公子应该不太清楚,”道衍缓缓开口,“说来也巧,葛长史也是昨日入城。”
王府长史这可是个要命的位置,替藩王管理藩地,处理朝廷来往文书,甚至还要替藩王入京述职
按道理说就算长史是朝廷指派,但能在燕王府坐上这个位置,怎么也该是自己人,朱棣为什么要特意提起他?
顾怀眉头慢慢挑起:“他倒向了朝廷?”
朱棣欣赏地看了他一眼:“俺不确定,但这种事情不用确定。”
“在葛诚入城之前,俺收到了一封密信,是俺内弟徐增寿送过来的,上面只有六个字。”
朱棣微微闭眸,里面冷光隐现:“‘葛诚秘入帝宫’。”
道衍若有所思:“葛诚入城之后并未提及单独奏对之事只言陛下忧心北疆形势,多询问蒙元情形,仿若有意北征”
“俺没有问,不过也不用问,”朱棣摇了摇头,“俺倒是问起他是否把俺心迹禀与皇上,可他却面露难色,顾左右而言他道陛下英武,只关心北疆形势,未提及关于削藩的只言片语”
“有问题,”道衍下了结论,“单独奏对如此大事,王爷不问他就闭口不谈,再说北疆无战事,忧心有何用?怕是转移视线。”
“王爷要小心葛诚了。”
朱棣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脸上有些悲哀:“看来朝廷还是不愿放过俺葛诚进了王府多少年?俺也算以礼相待,可还是抵不过朝廷封官许愿可俺还是想不通,削藩削藩,朝廷要将藩王赶尽杀绝,为何陛下又把自己的兄弟封成藩王?”
“王爷不要痴心妄想了!”道衍的突然怒斥让顾怀吓了一跳,只见道衍长身而起,宛若怒目金刚:“朝廷磨刀霍霍,甚至策反了王府长史,王爷之前的那些言语,王府年前的动作朝廷都知道了,削藩的刀就要落下来,为何王爷如今还冥顽不灵?”
朱棣并没有生气,反而隐现挣扎:“俺装病的事情朝廷肯定是知道了,如此一来拖不了多少时日俺当然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但事已至此,又该如何?”
一直沉默的顾怀突然感觉到了一道视线。
不对,不是朱棣,这道视线没有那种压迫感,反而是带着一些哀求和鼓励?
原来是道衍。
顾怀并没有犹豫多久,因为这件事本身就会循着这轨迹走下去:“王爷交出护卫,朝廷不费丝毫力气就可以完成削藩;王爷不交护卫,如今朝廷已然知道王府实情,称病不出已经拖不下去了。”
“举步维艰,前后两难,朝廷削藩是必然,王爷若还举棋不定,岂不是作茧自缚?”
道衍适时插嘴:“中护卫出城,城外两卫夹道警戒,兵戈以待,如此作态王爷难道没有看到?开平驻军南下五十余里,边关甚至燃了烽烟,这些杀招王爷还看不见?交出护卫,如此多的兵马虎视眈眈,到时候朝廷寻个由头,王爷就得任人宰割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朝廷定了要削藩,携着天下大势压过来,朱棣交兵权也逃不过周王的下场若是朝廷做事不那么不讲道理也还好,可从藩王到庶民,谁受得了?
可不交兵权呢?原本还能靠称病拖下去,想想办法置置气,靠着军中威望和武装起来的护卫大不了与朝廷鱼死网破可现在王府长史的叛变却让这个想法也不成立了。
真把朝廷惹急了,没进三月就动手,大军压过来,锦衣卫民间造势,抓人株连,王府长史现身说法,再策反些站边不死的北平原官吏将领
他朱棣拿什么玩?难道真敢现在就造反?靠着左护卫和中护卫说不定北平都打不下来。
面对着两个读书人的目光,朱棣握紧拳头,身子微微抖动,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因为恐惧,但挣扎许久,最终他也没说出那两个字来。
他闭上眼:“还有没有办法拖下去?”
导演一声长叹,双手合十低声念佛,身上的宽大僧袍被湖风吹起波澜,显然是有些失望和愤怒。
只有被包扎得有些滑稽的顾怀沉默许久,点了点头:“有。”
他看向南方:“走一趟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