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之后,香水铺子的外卖服务就停了,倒不是诺海受了伤就没人去送,实在是因为事情又起了些变数。
虽然按道理来说是个读书人,但顾怀实在是没有读书人的觉悟,银子该挣还是得挣,拉不下面子这种事情对顾怀来说是不存在的,依旧是让小环去送清风楼,自己去明月坊,只是初四这天下午送完香水回来,一直堵在铺子门口的几个汉子却围了上来。
顾怀一开始还以为这些人要动手,存了警惕,谁知道几个汉子齐齐拱手唱了个喏,道了新年好,还一本正经地祝起了生意兴隆。
“各位,这又是哪一出?”
“不瞒掌柜的,俺们兄弟的事儿算是完了,东家给了信儿,从今天开始啊,就不来叨扰掌柜的了。”
提了些药的顾怀若有所思:“是看香水还卖得出去,打算走走其他路子?”
“掌柜的是个明白人,这些天也没对俺们兄弟恶语相向,俺们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带头的汉子很是豪爽,“东家肯定还是要想法子的,俺们兄弟拦不住掌柜的,那是俺们没本事,只是掌柜的可别提前放了心。”
这年头堵门的都这么客气,实在是让顾怀有些不适应了,带着些泥土草莽气的豪爽汉子们一抱拳,朝着长街尽头走去,顾怀看了许久,这才摇摇头收回目光进了铺子。
表面上好像是没干扰到铺子的生意,香水该卖还是卖,上不了门买就由他这个东家亲自送过去,但实际上呢?顾怀可是想把这铺子开成连锁店的。
就这么每天十几二十瓶往外卖,能成什么气候?再说香水的钱早晚得降下来,如今也就是图个新鲜才有人卖,等到市面上出现仿制品或者替代品,等到市场略微饱和,到时候五两银子鬼才买。
而且这些遭遇未免也让顾怀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有钱好像也没啥太大的用。
作为一个后世人,脑海里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实在太多了,只要人不傻,动动脑筋就能挣点钱,一如顾怀一开始的想法一样,只要日子过得不错,哪儿还有其他的想法?上辈子就是个九九六的社畜,这辈子能当个地主老财已经是菩萨显灵了,还想怎样?
可有些事情就是遇不到的时候不愿意去想,遇到的时候浑身都是无力感,所谓的攒钱在遇到权贵阶级后变得一文不值,顾怀总是忍不住想,如果那天和那纨绔发生冲突的不是诺海,而是自己,自己有没有办法平安走出明月坊?
看起来好像没有,要知道自己上一次能走出清风楼,一半是托了纳兰老爷子那首诗,一半是托了中山王府小郡主的福。
要不然蒲弘也不用死了,自己那天晚上就会被挖了眼睛。
终究是封建社会,权力要比钱财重要得多,可阶级固化实在太严重,顾怀实在是想不到什么阶级跨越的法子。
难道要去考科举?自己有个秀才身份,倒是可以试试明年的秋闱,现在把四书五经买回来补习补习来不来得及?
拉倒吧。
把药交给小环,让她熬上,顾怀卷起袖子开始劈柴,这些天诺海受了重伤只能卧床,这些杂活倒是需要人干,小环毕竟是个女子,体力不足,每天要洒扫铺子送货做饭就够累了,却是不能什么事都交给她。
不过天井里很快就响起了娇斥声,可以想见小丫鬟肯定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之而来的是顾怀的辩白,大概又是读书人凭什么做不得体力活那一套
躺在床上的诺海闭了闭眼睛,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天的事情发生以后,他以为自己怕是要挨一顿训斥,然后被赶出铺子的,事实上他给那纨绔下跪,一部分是出于畏惧,还有一部分是出于不想脱离现在的生活--要知道在街头厮混时,也不是没得罪冲撞过贵人,但滑不溜秋的少年郎总是能跑掉的,借助于对街巷的熟悉,还有如野草般的下贱,往什么臭水沟牛棚一躲,风头过去也就结了。
但现在不同,他是个铺子的伙计,掌柜的虽然没有给他工钱,但给他做了衣裳发了红包,吃饭时候还要拍拍他的脑袋让他多吃点现在在长身子,有个温柔如同大姐姐般的丫鬟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在给他量肩宽喂药的时候还提起了自己没被卖成丫鬟之前有个弟弟。
这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草原上闻过的马粪和青草味道,朦胧又不真实却可以死死地抓住,所以当他给那纨绔下跪的时候,想的就是只要不闹出太大的事情,被赶出铺子就好,哪怕挨一顿打也值了。
谁知道居然断了条腿。
但掌柜的依然没赶走他,还带他看了医生买了药,更是告诉他,等到好起来再继续看着铺子。
少年低头抹了抹眼睛,好像进了什么东西。
“腿被打断都没哭一声,结果自己躲起来抹眼泪,这可不像硬汉,”顾怀推开门,放下袖子,“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诺海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顾怀重新按倒:“受了伤就好好躺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喝药的时候也老实点,小环说你死活不喝药,怎么回事?”
少年低了头:“对对不起。”
“那看来是心疼钱了,”顾怀叹了口气,“别觉得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为人处世哪儿能一点错不犯?而且这件事根本就错不在你。”
“恨不恨?有没有想过报仇?”
少年摇了摇头,顾怀只看到那一闪而逝的一丝恨意。
只有一丝。
他叹了口气,准备再安慰两句,小环的喊声却突然响了起来:“少爷,前门,前门”
走出房间,绕过天井,还没进铺子,顾怀就听到了沸腾的人声。
“天杀的店家,卖这种东西,害了我整张脸!各位可是看好了,这店家卖的香水,涂了就要变成这番模样!”
拍了拍死死抵住门板的小环,面无表情的顾怀打开了铺门,只见密密麻麻围观的百姓前面,一个面相极为渗人的妇人正歇斯底里地怒骂着。
面对直直指向自己的手指,顾怀皱了皱眉头:“出了什么事?”
“呸!还装?就是买了你们铺子的香水,才让老娘变成了这个德性!”妇人抓了抓自己的脸,烂疮流出些血水脓液:“老娘当年也是有名的俊俏娘子,却成了这般模样,老娘要拉你们去见官!”
这极度恶心可怖的模样让围观百姓们齐齐“嘶”了一声,只见那妇人不仅面相极为丑陋可怖,连偶尔露出的手臂上也满是脓疮。
“客人说笑了,香水只是香料,根本不用涂抹,而且对人体根本无害”
一个小瓷瓶被妇人高高举起,独特的梅花香味传了出来:“你们看!这店家五两银子卖予我,我才用上几天,就遭了这等祸事!你说只是香料,可敢把原料拿出来看看?”
顾怀沉默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挺下血本啊。
虽然用的招数烂了点,表演得浮夸了一点,但这确实有效,对于一种新出现的东西来说,有这么个妇人做例子,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名声就算彻底臭了。
看看那些围过来的百姓们脸上的表情吧这就是得不到就毁掉?
顾怀无语望天,自己就想老老实实做个生意,怎么就这般难?
事儿还没完,几个士卒突然推开了围观的百姓,甲胄声连绵:“你就是顾怀?”
“是。”
“燕王府拿人!其余人等,都散了!”
领头的士卒握紧了刀柄,亮出腰牌声色俱厉:“老实跟我们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