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曜灵问他:“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你说呢?”贺延墨严肃的道:“这明显是官匪勾结,是不是真的能一查到底?”
戚曜灵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缓缓的跟他道:“我在认识我师父之前,什么都不懂,其实……真不能算是个人。拜了我师父之后,我师父有时候会给我解释,有时候就叫我自己想。”
“我师父当年,领江南黜陟使,代帝巡狩江南,推广新粮……简在帝心,又有财运加身,何等风光?她三令五申,务求此事圆满,可是到了江宁府,查了查辖下的八个县令,有一接了旨就跟粮行定妥了价钱的,有收了各方好处只等新粮倒手的……唯有一人暂时没有查到劣迹,我师父十分欢喜,叫人查了查,你们大约也听说过,就是那个灭门做善事的苗县令……”
他顿了一下:“我师父为之下泪。要照你说,当如何?她手掌黜陟之权,为何不直接罢免了他们?甚至杀了他们?”
他看着他们。
贺延墨也看着他,想说当然啊,又莫名说不出口。
“为何呢??”戚曜灵道:“江南粮米之乡,大庆朝的钱袋子,来这儿的,哪怕是一个小小县令,也都与朝臣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哪怕没有关系,也都是吃过孝敬的……”
“若我师父展现出了‘青天’的姿态,不惜对抗所有人,朝上那一干人,岂能容?那昏君耳根子软,只怕我师父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被罢免了,哪怕有我们在,能保住性命,若手中没有权利,你告诉我,她如何做这么大的事情?新粮要如何种下去?”
“所以我师父要演戏。她对皇上演戏,对百官演戏,对锦衣卫演戏……她假装贪财,假装争功,假装草莽,她一步步的打消他们的疑窦,艰难的在中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让每一粒新粮都种进了土里,她让许多贫寒之家得到了新粮,也许她做的还不够好,可是她真的已经尽力了。”
“你们只见我师父赫赫扬扬,又岂会知道她背后殚精竭虑?只怕当初的农户,根本猜不到背后竟如许艰难,就好像江宁织造的几家皇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师父曾为之多番筹谋。”
他长吸了一口气:“事至今日,新帝在位,我师父为什么仍旧没有处理这些人?因为就算杀了他们,再换一些人,也仍旧是一样的!!水清无鱼,有时候并不是贪官的自辩,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江南水深,你不爱钱,那么,你怕不怕死?你不怕死,那你爱不爱名声?就算你不怕死也不爱名,若他们抓了你的亲人威胁你呢?贺延墨,我抓住了陆凤楼,告诉你别管这件事了,你会不会继续管??查案过程中,遇到你的故交好友,你会不会手下留情?”
贺延墨哑口无言。
戚曜灵续道:“他们已经踩进了这个圈子,自己不干净了,一定会千方百计的拉人下水,因为如果不能拉你下水,他们自己就危险了……人总有弱点的,就算你真的刀枪不入,没有丝毫弱点,众人齐心合力,也可以让你没了官位,若你连官位都没了,那你再正直,又有何用?与民无益,与国无益。”
“所以,不能杀,又不能不管,所以皇上才派了薛凤莲,穆云羲,来镇住他们,来给这些人,套上一个笼头,让他有所顾忌,行事收敛……”
“我师父时常说,为了大局,有时候难免要用一些手段,放弃一些东西,强求过程就没有机会看到结果……要做大事者,从来都要有所取舍。”
“就算是小师叔,卫王府世子,我师父的弟弟,六元及第的状元公……如此身家,又有影卫傍身,到了地方上,就能随心所欲了?仍旧不能,他还是要与各处官员虚与委蛇,因为你不可能每一件事情,都亲自去做,你不与他们搞好关系,你就是孤军奋战,举步维艰!”
“甚至皇上,你以为他就能随心所欲了?就光国库券这事儿 ,朝上就吵了不知道多少回,否则,我师父又何必要花心思,从女眷那边设法?”
他长吸了一口气。
室中十分安静,陆凤楼和贺延墨都低着头,静静的听着。
戚曜灵续道:“江湖人,快意恩仇,你听闻此事,去把这一干官员都杀了,却不知,你杀完之后,朝廷要花诺大功夫为你善后,修补你捅出来的这个窟窿!毕竟,一县父母官,一府一州之长,并不止是坐在那儿审审案子而已,户籍农商,人文赋役……事务多不胜数。”
“江湖人只管一人欢喜,我们却要管一国之运转,很多时候,没办法真的‘一查到底’,你说私心吗,当然有,我师弟惨死汪直之手,我们怎么能不护着他父亲?王慎行是我师弟的岳丈,夫妻感情甚笃,我们又岂能不护着他?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就算真的查个水落石出,最后还要圣上裁断呢,我师父要救下这二人,又有何难?所以她把事情这么处理,绝非私心。师父她……”
他忽然哽咽了一下:“以前我不懂这些,我也不在乎,反正师父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什么都不想,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很厉害……师父很宠我,从京城到江南,又从江南到京城,从头到尾,我就没受过一丝委屈,我看谁不顺眼就要动手,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这么肆意妄为,是因为我师父为之辛苦筹谋……那个时候,我师父算计什么的时候,甚至还要考虑我的‘脾气’!!”
他用手遮住眼,沉默了很久才道:“还有许多细微之处,我也不想一一细说了,你们慢慢去想……这事情要如何处理,你们自己慢慢的看。若你们还是觉得江湖人的方式更好,那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不如及早抽身罢!”
良久,陆凤楼起身一礼,贺延墨如同大梦初醒,也站了起来,然后两人无声的退了出去。
如果这番话被唐时锦听到,可能会感叹她徒弟对她的滤镜得有十八米……
但她并没有教他要怎么收服两人,只让他留意他们两人的想法,所以他怎么做,她是真的不知道。
陆凤楼和贺延墨也没有再提此事。